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一个平凡的女人，然而她又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母亲一生勤劳、朴实、睿智、善良，而且十分地吃苦耐劳、坚忍不拔。在她身上，几乎体现了中华女性所有的传统美德。

上世纪初，母亲出生在城关镇一个小业主家庭。娘家开一爿油条烧饼铺，还兼营着面条、糕点等，家境微殷。母亲小时候念过私塾，上过新式女子学堂，称得上是一位识文断字的新的女性。然而成年以后，她却从城里来到乡下，嫁给了我父亲——一个乡村穷教书匠。

我父亲是个命苦人。他很小就失去双亲，是靠哥嫂们拉扯大的。为生活所迫，父亲十一、二岁就离家出走，投奔到汉口教会学堂，这才读了一点书。后来因为闹学潮被学校开除，他辗转回到家乡，当了一名乡村教师。

我母亲与父亲结婚时，父亲和哥嫂们尚未分家，兄弟妯娌及侄儿们，都挤在一栋四合头的半边屋里。当时，我大伯在土地革命中遇难身亡，留下了又聋又哑的大伯母和三个孤儿。二伯父也失去妻子成了鳏夫。三伯母常年卧病在床。家里也没多少田地。一家大小上十口人，全靠我父亲从教、三伯父整米卖维持生活，时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我母亲一嫁过来，就操持起这个大家庭的家务。由于母亲的勤俭与精打细算，很快就使这个既贫困、又多灾多难的大家庭，渐渐地有了起色。不久，她还为大伯的长子，也就是我的叔伯大哥娶了媳妇。多病的三伯母去世后，她又帮忙三伯父重新张罗了一房妻室，使三伯父很快就有了一个新的家。

我母亲是个很要强的人。三伯父重新娶了妻子后，原来的大家庭就分了开来。当时，母亲已经有了我。外祖父母见我母亲一人带着个孩子，在乡下活得艰难，曾劝她带着我回到城里做点小生意。母亲却谢绝了二位老人的好意，毅然地留在乡下，同我二伯父合伙种起了租田。这样一来，不仅使父亲能安心事教了，也使我那孤苦伶仃的二伯父生活有了照应。母亲虽然是城里小姐出身，做起农活来却也十分地干练、泼辣，村里人都说她像个“哈筢子”。不到一年时间，她不仅学会了整田插秧、割谷打场等多种农活，还学会了种瓜种菜哩。勤劳、睿智，使我母亲很快就成了一名名符其实的、“嘹亮”的村妇。

母亲很爱我的父亲，同父亲的感情非常深。母亲虽然为我父亲生养了六个子女，却从不拖累他。父亲常年在外从教，很少落屋。然而父亲回到家里，母亲从不让他下田干活，甚至连家务事也很少让他做。小时候，我常常听到母亲对父亲说，你一人在外没个人照顾，也不容易，回来就该好好歇着。只可惜我父母在一块儿共同生活了不到二十年，父亲就含冤英年早逝了，让母亲差不多守了半个世纪的寡。

我父亲是在应城膏矿职工子弟学校任校长时，被打成所谓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开除回乡后，于一九五九年秋，饿死在水利工地上的。当时，整个中华民族天灾人祸横行，国人几乎全都挣扎在饥寒交迫之中，饿死人的事经常发生。我的大伯母也是那年饿死在家中的。父亲的去世，对于我们这个有着七个尚未成年的子女的家庭，可以说是一个灭顶之灾。不几天，我那还处在月窝里的四弟也不幸夭亡了。

接连失去两位至亲的巨大打击，使我那刚刚年届四旬的母亲，几乎彻底地崩溃了。她接连几天日夜长号不止，只哭得声嘶力竭，滴泪成血；她口中不住地咒天骂地，叨念着要追随我的父亲而去。然而，当她看到膝下还有六个嗷嗷待哺的儿女时，看到她的大女儿正躺在病榻上与死神搏斗着，几近奄奄一息时，她立马毅然决然地擦干了泪水，挺起了腰杆，勇敢地挑起了哺育丈夫六个遗孤的担子。

父亲去世时我还不满十七岁，正在省城上中专。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母亲不让经常与我通信的小姨，将父亲去世的噩耗通知我。直到第二年春季，她才委托村里一位在省城做工的房叔特地去学校，向我讲了这一让我悲痛欲绝的事。怕我过度伤心，也怕我糊里糊涂地放弃学业，母亲还委托那位房叔对我说，你爸业已不在了，你再怎么伤心也于事无补，唯一的选择就是好好学习，将来抹起头发做人；放心，家里的一切都有妈妈，妈妈一定会把你爸爸留下的孩子，一个个都拉扯成人的。

听听，母亲的话是多么的朴实、多么的简洁明了，又是多么的铿锵有力呀！这是母亲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对我的谆谆教导与殷切期望，也是母亲对我父亲立下的誓言，更是她对那个不平世界与艰难岁月的宣战！

试想一下，当时我母亲说出这番话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力量啊！要知道那个时候，不仅天下同灾、危机四伏，而且我的五个弟妹中，最小的才两岁多，最大的也不足十四岁呀！

然而，母亲说话从来是算数的。在那最最艰难困苦的岁月里，母亲用无限博大的爱，从死神手中夺回了我大妹的生命，并且从精神上、身体上，很快就让她恢复了青春的活力，成了母亲哺育我父亲遗孤的得力助手。打那时起，母亲就开始了实践自己誓言的艰难历程。

那时候，我的两个弟弟还在上小学，五岁的二妹在家照看着两岁的小妹。我母亲带领着我的大妹，在生产队做完工后，便四处寻野菜、挖草根、剐树皮，回来搀和在从生产队领回的、少得可怜的一点点救济粮中，以维持一家人的生存。树皮草根哪是人吃的食物啊！大一些的几个弟妹尚能坚持。可怜我那两岁的小妹如何受得了呢？草根树皮她咽不下吃不饱，只饿得她成天拿着个小瓷缸子，坐在大门槛上凄婉地喊着，妈妈，把把打羹呃，妈妈，把把打羹呃！这稚嫩而凄厉的喊声，真叫人肝肠寸断哪！

后来野菜、草根、树皮难寻了，母女俩便每天起早贪黑，上山砍柴、割草、挖荆棘篼子，然后把这些柴火挑到离家一、二十里地的两河口、三合店，甚至更远一些的黄家口去，换回一些萝卜青菜充饥。用柴火换萝卜、菜蔬，去来都是几十、上百斤的担子，压得母亲腰弓背驮，肩背都磨出了血。但她依然咬紧牙关坚持着，从不叫一声苦，喊一声累。

可怜我的大妹更是苦不堪言。买柴草的路上，虽然母亲见她挑不动了，总是让她歇着，自己把两担柴像转鸭棚一样，一担担地往前挪，然而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每天都要起五更睡半夜，来回跑几十里路，就是空着手也不容易，何况她多少也得为母亲的担子减轻一些负荷啊！但我大妹看到瘦骨嶙峋的母亲，为了养活一家子，总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地劳苦奔波着，她也毫无怨言，默默地承受着苦难的煎熬，一心想为母亲减轻哪怕是一点点的负担。

有一回，母亲一觉醒来，见窗外白晃晃的，以为天亮了，急忙喊醒还在沉睡中的大妹，母女俩出门挑起担子就上了路。谁知差不多走了一半路程，发现上旬月才偏西。知道起得太早了，母女俩便在路旁歇下来想打个盹。不料刚刚歇了一会儿天就阴了，还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夜半更深的，又前不着店后不挨村。母女俩困在路途上，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哪！母女俩只好相互依偎着，拽在一个避风的田坎下躲了起来。虽然雨不停地下着，幸好下得不是很大。待天麻亮看得清路了，母女俩便又挑起两担被雨水润湿了的柴火，冒着雨，踏着起了泥泞的山路，一滑一跐地艰难地朝着柴草市场走去??????

母亲后来对我说，像这样的事当时经常发生。有时候挑着担子走着走着，忽然头一晕，眼前一黑，一个跟头摔在地上跌得鼻青脸肿。待头脑清醒后，也只好挣扎着爬起来，挑起担子一拐一瘸地又重新上路。

是呀，父亲没了，母亲是儿女们唯一的依靠。为了养活一窝坨弱儿幼女，她不这样泼死亡命地辛勤劳作，又能怎样呢？

在那饥饿伴随着死亡，满世界游走的最艰难的岁月里，是母亲怀着对儿女们最无私、最深沉的爱，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忘我劳作，才使得我的五个弟弟妹妹，一个个从饥寒交迫中，平安地闯了过来。

在后来几十年的岁月中，母亲也一直尽心于对她的儿女们的哺育和教养。尤其是当她的儿女们在人生旅途中受到伤害、遇到挫折时，母亲更是以她那博大的胸怀、无限的关爱，安抚、引导着儿女们摆脱困境，重新振作，勇往直前。

记得当年，我从中等专业学校被精简回乡当农民时，思想悲观，情绪十分地消沉。是母亲从不间断的、无微不至的关爱和教导，才使我振作起精神，不断地打拼，终于在社会上找到了适应自己生存和发展的位置，以致有了我今天的儿孙满堂，以及生活的平和与安逸。

我的三弟年轻时因为争强好胜，一度被压伤，病得十分地沉重。也是母亲四处求医问药，千方百计地寻来偏方、秘方，精心调理，才使他的痨病得以痊愈，重新有了健康的身体。三弟后来能以初中肄业的底子上大专，入党当干部，不能不说与母亲重新给他创造了一个健康的体魄，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

手心手背都是肉。母亲对我的其他几个弟妹的关爱和教养，也都是无微不至的。虽然由于时代和社会的原因，他们都没能读多少书，也没能谋到多高的职位，发多大的财，但他们如今都住进了城，也都有着健康的体魄、幸福的家庭、安逸的生活。

居孀近半个世纪的母亲，除养育了我们兄弟姊妹六个外，我们三兄弟的九个子女，一个个也都是母亲帮忙着照看和教养大的。由于长期与婆婆相处，耳濡目染，使孩子们与婆婆的感情十分地深厚，对婆婆也十分地景仰、孝顺。后来，高寿的母亲不幸瘫痪在病榻上，孩子们经常轮流着回家看望。他（她）们不仅为婆婆带回了许多的营养品，还帮忙婆婆洗发梳头，料理婆婆的生活起居，尽可能地不让病榻上的婆婆感到孤独和寂寞。

直到如今，母亲虽然去世好几年了，但孩子们只要一提起婆婆——我的母亲，无不思念万千，无不为她老终生坚忍不拔、无私奉献，以及勤劳、睿智、善良、慈祥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