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血眠水哗qsashan

发表于-2010年05月08日 晚上7:48评论-4条

在盛国和仁织国交界处一片无人管辖的土地,有个叫塘州的镇子,居民随太阳的升落而作息,生活恬静如水。

某天,镇上来了个陌生女孩,蓬头垢面,举止疯癫,常以头撞墙,见人即又抓又咬,镇民均避而远之。

这就是塘州,远离战火和王朝统治,民众约定俗成地彼此戒备又相互尊重,不去干涉别人的生活。镇中还有一所学堂,专门教授各类术法,孩子自小便被父母送进去,学习保命之技。

疯女孩血哗喜欢在天气晴朗的日子贴在学堂的围墙上晒太阳,散乱长发遮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进进出出的学子。

没有人理会她。父母对自己的孩子说:“别靠近那个女孩,她是个疯子。”

血哗听到过这样的话,冷笑之后,便又疯癫起来。

但步畦知道,她是个正常人,甚至比所有人都聪明。

步畦常远远地看着血哗,摇头叹息。

“为什么不去结交她呢?” 步畦的男友楼台说,“那是个好女孩。”

“再等等吧,”步畦说,“她来历不明……”

步畦在塘州生活了近十七年,多少也沾染了些从祖辈父辈们身上传下来的不问闲事的习气。

而少年书生吴域却在相见的第一眼便爱上的血哗。彼时他着淡青色布衫,抱着一摞厚书,缓慢地走在洒满阳光的学堂院落里。忽然,那个一直安静地贴墙而立的女孩冲了过来,一把抓过他手中的书,送到嘴里用力咬下去。

书本散落一地。吴域有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血哗嚼不动书便从口中抽出,朝自己头上狠狠打去。

这女孩是在自虐。

吴域忙去阻止,不料手臂却被她拉到嘴边,张口便咬,吴域嗷嗷叫痛。

声音惊动了学堂里的孩子们。步畦、楼台率先冲来。此时,血哗已松了口,吴域葱白细软的腕上多了两排深深的牙印。

“对不起。”身体里的痛苦发泄完毕,血哗找回理智,低声道歉。

“没关系。”吴域竟笑了,他伸手拉起瘫坐在地上、湿汗盈额的女孩,不以为意地说。

血哗穿着一袭多处破烂的红裙,长发又脏又乱,就那样在众人的围观下垂头咬着自己的手背。

步畦轻轻扯下她的手,说:“跟我来吧。”

步畦和楼台一起住在吴域的大院子里,院中种满修竹高草,阴凉而清爽。

“我喜欢这里。”血哗刚进院门,便低声说了一句。

步畦笑说:“那就住到这里吧。”她将血哗带到自己房中,打来井水为她清洗身体和头发,又帮她换上干净衣服。

这个傍晚吴域走进家门便看见院中站着一个白裙女孩,身材高挑,黑色长发在脑后挽了,柔滑地披垂下来。

夜里四人围灯而坐,吴域一直注视血哗,突然说:“你真像一根竹子,又瘦又长。”

血哗毫不客气地回道:“你才像竹子呢,一根小弱竹。”

吴域傻笑,血哗又说:“真的,我咬过那么多人,还没有像你那样叫喊的。”

“你为什么要咬人呢?”吴域问,“你很痛苦吗?”

步畦、楼台二人也关切地看着她,渴望知道她过往的经历。

血哗摇头,沉默地喝着水。任凭三人怎样提问,她只答“不知道”。

除了这个名字:血哗。甚至名字,她都不知道是何时印入脑海,然后牢牢记住的。

“是得了失忆症吗?”吴域想起刚看过的一本医书,问。

血哗只是抱头不语。

“过去并不重要。”步畦说,“血哗,你以后就跟我们在一起吧,我们照顾你。”

“嗯。”吴域重重点头。

血哗的疯癫是间歇性的。正常时,她如步畦所认定的那样聪明冷静,看事透彻清晰,而一旦发作,便失去理智,胡作非为。吴域不敢让她独处,与楼台、步畦轮流盯着她,然而她发起疯来,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可奈何。步畦提议让血哗学点东西,控制大脑,于是他们把她带到了学堂。

血哗很高兴,坐在吴域旁边,认真地翻着他读过的书,耐心询问不明白的道理,学习简单的术法,朋友们都为她的转变欣慰。安静的课堂上,三十几个孩子都在专心听讲,血哗忽然摇头晃脑地哼唱起不成曲调的歌儿来。先生不悦,罚她出去站着。

血哗神色一黯,顺从地站起来,正准备乖乖地出去,眼角瞥到桌面,忽然张开手掌朝吴域敞开的墨盒摁去,白色的掌心立刻糊满了黑墨。

血哗一行走,一行将手往墙上摁去,印下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印儿,脸上带着孩童般天真满足的笑……她被赶出了学堂。

“我又被抛弃了,吴域。”血哗站在院子里,在盛夏的太阳底下孤单地站着,眼神忧郁重如苍山,她冷静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

吴域忽然感到自己担负起了某种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不能看着这个女孩子继续被捉弄,不能由着她自暴自弃,于是向学堂先生请假在家读书伴她。

一日吴域书写正酣,发现没了墨汁,正想出去购买,在一旁笨拙地舞针弄线的血哗立即从他手中抢过钱说:“让我去,你等着就行。”

“快些回来呀。”吴域嘱咐,心想血哗刚午觉醒来,不会那么快发作的。

等了许久,不见血哗回来。吴域已知不妙,飞奔出去,边找边唤。一个妇女遇见吴域,忙对他说:“那个住在你家的疯女孩把草木老人的东西毁坏了,被他扣下了,你快去看看吧。”

草木老人是个酷爱植物又藏书颇丰的古怪老头,独居在塘州的西北角,血哗怎么会跑到他那里?

吴域来到草木老人的家,那个白发白须的枯瘦老头正站在院中,眼放怒光,而血哗则蹲在地上,垂头不语。

吴域气喘吁吁地问:“血哗……血哗,怎么……怎么了?”

草木老人看到他,忽地诡异一笑。吴域不明其意,心惊胆跳。

血哗满脸愧疚:“吴域,我……我又做错事了。”

草木老人拉吴域到院墙下一排茂盛的花盆前,指着其中一盆枝叶凌乱的植物对他说:“看,我费了两个月培育出来的硕香果,叫她给吃了,你说怎么办吧。”

“我……我赔偿你。”吴域心虚地说。

“怎么赔?”草木老人嘿嘿笑着,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一丝得意。

吴域说:“凭你要求。”

草木老人欢快地拍手跳了起来:“好。我要你帮我抄书。”

“抄书?”

草木老人将吴域带到自己的书房,四面都是高至屋顶的木架子,卷帙浩繁。他指着满满四架书说:“就是这些,你把它们全给我抄一遍,我就不计较那颗果子了。“

“这么多!”血哗亦跟进来,看到塞得几无缝隙的四个大书架,嚷道,“吴域,别答应他。”

吴域却已点头,目光中充满期待。

血哗忽然嚎叫起来,原来草木老人用一条铁链拴住了她的双脚:“你不抄完,她就不许离开。”

血哗说:“这么多书,要抄到什么时候啊!”

草木老人伸出两个手指:“两个月。”

“什么?”血哗道,“怎么可能?!”

“这个……”草木老人捋捋长须,“我自然会帮他的。两千册书,两个月,抄不完,你们两个就都别想走!”

他整理好桌子,拿出厚厚的一沓白纸:“开始吧!”

吴域随手抽出一册书,在桌边坐下,取笔抄写。他边看边写,动作飞快,将血哗看呆了。

不多时,一沓白纸便写满了。草木老人满意地点头:“早就听说塘州镇属吴域书法好写字快,不想真能将你拘住,真是天助我也!”

他又从别处搬回无数箱白纸,几乎将整个房间都填满了。

吴域有些累了,握着酸疼的手臂,眼睛却依旧在书架上扫视。草木老人说:“我先去喝碗茶,过一会儿再来帮你。”他走出去还不忘锁上门。

“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血哗低声说。

“是你帮了我呀,” 吴域笑道,“我早就垂涎他这些藏书了,只是不好开口相借。现在,可以正大光明地看了。”

“你呀,”血哗叹息,“可是两个月无论如何也抄不完的。”

“抄两年我也甘愿。” 吴域说着又提起笔。

忽然门被轻轻地拍打几下,接着步畦的声音响起:“吴域、血哗,你们在里面吗?”

血哗推开窗子,踮脚向外看去,见步畦和楼台正贴在门上透过缝隙往里瞧。

“我们在。”血哗招招手,把那两个人叫过来。

“听霪婶说你和吴域在这里,我们就赶来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被锁起来了?”

楼台个子略高,已透过窗户看到里面的吴域正飞快地翻书写字,不禁笑了起来。他早知吴域渴望一览的藏书,今见好友如愿以偿,自然为之高兴。

草木老人此时正悠哉游哉地向书房走来,见二人在外面,急忙将他们拉开,叱道:“他抄书须集中心神,你们切勿打扰!”

“他在为你抄书吗?” 步畦问,血哗便将事情因果大略说了。步畦听说要在两个月内完成这项任务也感到困难。

草木老人有些害羞,忙道:“又没说要他一个人抄,瞧,我这不是来帮他了吗?”

他打开锁,让步畦楼台二人也进房。吴域专心致志,头也不抬。草木老人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笔筒,里面插满了各式毛笔,他抽出一支递给吴域:“试试这支。”

吴域恍若未闻,依旧奋笔疾书。草木老人微怒,夺过他手中的笔,道:“你纵有十双手也不够用的!试试这支神笔!”

吴域木然地接过,孰料新笔在手竟似不受他的控制,刚一沾纸便流利地勾画出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字来,直接将他默念的话铺到纸上。

“怎么样?既快又轻松吧?” 草木老人得意地说。吴域也感到奇怪,写了数张丝毫也不觉疲累。

草木老人嘿然而笑,对目瞪口呆不知所以的其他三人说:“照他读书的速度,两个月绰绰有余。哈哈,天助我也!”

笑声倏然而收,他也拿了一本书,提笔抄写。步畦、楼台见朋友无事,便告辞了。

一直抄到天黑,草木老人才取了些食物让吴域、血哗吃,并在书房搭了一张床给他们。自此二人便住在这里,草木老人尤其不许血哗离开,他已瞧出吴域对这女孩的在意,只要将她扣住,他便会乖乖听话。

但血哗一旦发疯,就会把书房捣弄得不成样子,令草木老人十分无奈。吴域想她日日关在房中,定然心情烦闷,便对草木老人说:“让她走吧,我会帮你把书抄完的。”

“当真?”草木老人随口反问,却满面狐疑。

吴域郑重点头:“是的。我帮你抄书,不仅为了要赔偿血哗吃你的果子,更因为自己对书的喜爱。这样,你放心了吧?”

草木老人帮血哗打开脚链,放她出去。血哗欢快地说:“我找步畦玩去了,回头再来看你。”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吴域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然而眼底却涌出忧虑。

草木老人道:“她就是疯女孩吧?我观察了这几日,发现她聪慧可人,不傻不笨,我想她大约是中了什么会定期发作的毒吧!”

中毒?吴域眼睛一亮:对,血哗是心智正常的女孩子,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折磨她。

然而那个身世不明的可怜女孩已不记得自己都经历过些什么了。

一日血哗再次发疯,欲撕咬一个偶然从她身边经过的孩子,被楼台死死拉住。她挣扎了许久,最后气力全失,瘫在地上,口中喃喃地念着:“给我……给我……梵魔花……”

梵魔花?敏锐的楼台立即捕捉到这三个字,他意识到它定与血哗的疯癫有关,忙问:“那是什么东西?你在向谁要?”

“我要……”血哗说着昏过去了,楼台只好将她背回家中。

吴域听说此事不顾草木老人的阻拦,掷笔跑回家,只见血哗已躺在床上,陷入沉沉睡眠。

步畦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臂—瘦长的手臂上布满深深浅浅的印痕和各种伤口。那一定是她发病时仅存的理智驱使她压制自己不去伤害别人而只得自虐发泄留下的。

吴域深情地注视着那张脸庞,年轻、清瘦、面皮干枯、眉淡睫长,苍白的嘴唇紧紧抿起,露出不屈服的神态,一看便知是坚强的女孩子。

吴域俯身在她额头上轻吻一下。

楼台浅笑:“吴域,没想到内向如你,也会做出这般举动。”

要知道,这个拘谨的少年,即便是跟学堂里的女同窗讲话,他也会羞涩脸红的啊。

那一吻犹如某种召唤,少女张开眼睛。

“血哗!”步畦欣喜地叫了出来,他们总是担心疯癫无休止地发作迟早会带走女孩的生命或令她彻底丧失理智。此见血哗眸光平静,显然是又一次战胜疯癫重回正常,故极为高兴。

吴域也松了一口气,他没有说话,只是紧握住血哗的手。

“血哗,你可知梵魔花为何物?” 楼台又问,在提到那三个字时语声极轻,仿佛那是一句咒语,会惊动潜伏在少女体内的魔鬼。

血哗依旧摇头。

“可是你刚才发病的时候提到它了,你说‘给我’。仿佛是件很重要的东西。” 步畦提示。

“是吗?”血哗淡淡地说,“可能那就是我的记忆,每次发病时,我都能想起一些过去的事。但过后又忘记了。”

“过去并不重要。” 吴域说,“血哗,你好好休息吧。我们一起创造未来。”

“对。”血哗笑了起来,“我不能被打倒,我还要和你一起——”

她的话没有说完,已不必说完。

然而意志的坚决战胜不了*体的痛苦,一旦疯癫发作,血哗便忘记了誓言和梦想,一味自虐,全然不顾所有。且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吴域因要照顾他,耽搁抄书,令草木老人很是不快,干脆将他锁在房中,不许出门。

吴域不耐烦地翻着一本正在抄写的书,忽然几行紫褐色的字吸引了他。

草木老人的藏书极怪,不像平常见到的白纸黑字,反而是纸页素白,字迹则五颜六色。

那几行紫褐色的字正是描述梵魔花的。它生长在极北的水泽,人长期吸其香气会产生依赖,一旦离开那味道肉身便极其痛苦,久而久之会丧失记忆,乃至彻底疯癫。

不错,血哗肯定就是上了它的瘾。可是,有没有破解的办法呢?吴域继续看下去,接下来的记载有些紊乱,大抵有两种方法,最简捷易行的是食花种以毒攻毒。此外,身体在严冬冷水中浸泡直至血液冰冻,亦可解除。

“噢!”吴域将书往空中一抛又接住,兴奋地叫了起来。

“嚷嚷什么?抄完啦?” 草木老人闻声而来,隔着门问。

“放我出去!” 吴域叫道,“快点,我要告诉血哗,她的病有救了。”

相处十几天,草木老人虽表面严厉苛刻,心里已把这四个少年当作自己的儿女,对他们的一切非常关心,忙开锁将吴域放了出来。

吴域飞奔回家,血哗正同步畦在院子里做女工,他语无伦次地将在书中看到的话说了。

楼台亦从房中走出,闻听此言也十分高兴。

只有血哗依旧平静地说:“现在是夏天。”风吹过她白色的长裙,衬得她那饱受癫狂折磨的身体格外单薄。三人兴致顿减,道:“你一定会撑过去的。”

“你们真是死脑子,是冷水就可以了,何必非等到冬天?” 草木老人的声音传来,他早知血哗之事,刚才看了被吴域丢下的书,也忙赶来,恰巧听到他们的对话。

“是呀!”吴域一拍脑袋,“我们真傻。”

“告诉你们,”草木老人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说,“塘州以北的荒地上就有一条河,四季冷冽,甚至夏天都会结冰呢。你们借几匹骡子,往返用不到五日。”

吴域感激地致谢,顿觉他亲切和蔼。

“哼!”草木老人没好气地说,“只给你们五日的时间,快去吧,别忘了回来给我抄书。”

四人立即备好骡子,收拾衣物干粮,朝北进发。

“真的吗?就像做梦一样。”走在路上,血哗才表现出小心翼翼的喜悦。

“只是要你在冰水里浸一夜,也不容易啊。” 吴域坐在她后面,一边赶骡子一边心疼地说。

另一匹骡子上坐着步畦和楼台,步畦偎在男友怀里,捂嘴笑说:“你看他们,血哗要比吴域高一个个头,多不般配。”

出了塘州,路过一片庄稼地,再往北便是青青草野,洼地上积着片片明亮的水泊。

“这风景真美。” 吴域赞叹。

“这么荒凉,也叫美?” 血哗反驳,“你真不会欣赏。”

“可是,你就属于那种荒凉之美。”二人不住地拌嘴,引得步畦窃笑不止。

草野过后是光秃秃的荒地,土质干燥,又过了许多路程,才见地面上复有草木野果,四人在第二日黄昏抵达一条大河畔。

大河仿佛从天而降,东西流淌,横挡住去路。波阔水深,吴域到河边俯身一探,立即缩回手来:“真凉!”

他心疼地看着血哗:“你能受得了吗?”

血哗穿着单薄的裙子站在暮色里,已经感觉到了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意,脸上有丝丝怯意,但仍旧点了点头。

步畦颇为担忧地说:“水流得这么急,会不会把你带走啊。”

吴域从袖中取出一条绳子,紧紧拴在血哗腰间,另一端则系住自己。

“下去吧。”他轻声说。

血哗笑了笑,如入浴的仙女般下到河里,吴域跪在岸边,看着她的身体渐渐没入水中,只余一颗头颅孤零零地飘在水上。

“我踩到河床了。”血哗说。

“你像女鬼。” 吴域眼睛一眨不眨,忽然说。

血哗立即扬起手打他,湿漉漉的水花溅了他满身满脸。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血哗不满地说。

“在我心中女鬼最美。” 吴域郑重其事。

月亮升起来了,缥缈而高远,在水中只有一个破碎的影子。步畦蜷缩在楼台怀里睡去了,裙子拖到地上,脚边散落着一些野生草莓。

吴域和血哗则静默地对视着,不发一言。眼神中均有一丝紧张与期待。

就在这时,流动的河水忽然安静下来,卡擦卡擦地结冰。

“真是奇怪……”吴域喃喃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啊。”

河流全部冰封。将血哗卡在中间。血哗的目光越过吴域,一直望往极远的地方。吴域发现她的眼睛微带绿色,稍显诡异。

“你在看什么?” 吴域问。

“庄园。”血哗回答,目中绿光更盛。

吴域茫然地回过头,夜色中远方是模糊的空旷的荒地,塘州小镇更不在视野之内。

“不是那里。”血哗说,“庄园在北方,河的对岸。”

“北方,什么也没有。” 吴域说,“和这儿一样。”

“我天生异目。” 血哗说,她下巴以下的部分全被冰冻了,眼中闪烁着幽幽的绿色莹光。吴域非但没感到害怕,反而笑出声来:“你现在这样子真与女鬼无异。”

“你是在夸我美吗?” 血哗说,绿光一收,翻了个白眼。

一直听着二人说话的楼台也睡着了。

“世界真大,” 吴域说,“真想走一遍。”

“我感觉我的血液冻结了。” 血哗梦呓般地说。

“它们只是睡着了,明天早晨就会醒来。” 吴域安慰她。

血哗睡着了。吴域也感到疲倦,但丝毫不敢动弹,生怕会惊扰绳子另一端的血哗。尽管被冰封了的少女不会感受到。他就这样跪在河边,静悄悄的夜晚,他一个人清醒着。

曙光已露,大河解冻,步畦被水流的声音唤醒,一睁眼便看到男友楼台正搂着自己闭目沉睡,年轻英俊的脸庞神情安恬。

“楼台。”步畦轻轻推醒他,“你看。”

潺潺流淌的大河中,少女的头颅浮在水面,双目轻合,面容安祥。而跪在河边的少年也一动不动地睡着。

他们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

“我的四肢都冻成冰棍了。”血哗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吴域张开手臂:“我抱你出来。”然而刚站起身,脚下一滑便把自己带到河里,扑腾起一阵浪花。

“我的膝盖也麻了。”吴域在水里喊。

楼台摇头苦笑,将他二人拉了出来。

吴域上岸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北眺望,荒地的远方,隐隐有城市的轮廓。

“那里是仁织国。”楼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淡淡地说。

血哗已在步畦的帮助下换上干衣服,正坐在地上拧头发上的水。 

“喂,小病竹,你不过来换衣服,还站在那儿看什么?”血哗叫道,声音响亮,中气十足。

吴域回过神来:“感觉好了?”

血哗点点头,经过一夜的冰冻,她面容带些憔悴,然而精神明显比以前好多了。她的眼睛依旧是黑白分明的,不知绿光隐藏在何处。

吴域匆匆换上衣服:“我们快回去吧。”

骡子吃饱了草,饮足了水,精神饱满地等待上路。

“世界真大……”走在路上,吴域再次感叹。

“想周游世界,先把你的身体养得健壮,小病竹。”血哗说,背后的长发撩在吴域脸上。

草木老人已在镇口迎接他们。

他手捋长须笑道:“我算准了你们今日回来。快,吴域,跟我去抄书。” “催得那么紧,”血哗不满地说,“已经答应了你,怎会反悔?”

吴域说:“还要多谢草木老人的藏书,才让我们找到治你病的法子。”

血哗轻哼一声,没有说话。吴域便同草木老人走了。

中午,血哗来送饭。

她穿着青色裙子,白色上衫,长发在脑后一挽,又垂下来,戴碧绿耳钉。高挑、清瘦、眼窝深陷,面容憔悴之中挣扎着坚强。

是如此清新奇特的女孩子。

步畦和楼台提着水,也携手而来。

草木老人催道:“快些吃饭,还要接着抄呢。你们治病耽搁了几天离两个月的期限还有不到八天。”

“为什么非要在两个月之内完成呢?”步畦问,“还有,这些书都好好的,为何要重抄一遍?”

草木老人瞧了她一眼,问吴域:“你可发现这些书有什么异样?”

吴域想了想:“的确有些古怪,不仅字体颜色特殊,也没有墨味,似乎不是书写而成的。”

草木老人道:“不错,这些书里面的字,非为墨写,而是用幻力凝成的。”

“幻力?”四人顿感惊讶。

“幻力凝字,即将思绪转为文字,直接印显在纸上,是远古的一种巫术。我年轻时,曾遇到过那么一位道行极深的女术士,我以自己培植的草木作为交换要求向她学艺,当时她身负重伤,命在旦夕,无法口授亲传,只好用幻力将她毕生所学凝结成书,传授于我。但她因伤重无法彻底施展力量,所以这些字只能保存六十年。这些年,我每打开书便想起那位女术士,她最终死于疲惫,于是我心中哀伤难以自持,这些术法竟是半点也没学会,时光倏忽而逝啊,转眼六十年的期限将至,我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能辜负了女术士的心血,于是决定将这些书里的内容抄录下来,传给世人。毕竟,巫术作为一种力量,是可以让人们对这不可测量的世界多一些把握的。”草木老人说,到最后,声音渐低,神色也越哀伤。

步畦深情地看着他,这个纯白如霜的老人,身上承载了近百年的时光。

“难怪,”吴域说,“这里面记载的许多术法,比学堂讲师教的还要高深。”

“孩子啊,”草木老人拍着他的肩膀,第一次流露出关切的神情,他看着这四个少年,说,“你们与这些术法有缘,不妨就学一些吧。会对你们以后的人生有所帮助。” 步畦看着仍旧未抄的两架书,说:“我们一起来帮忙吧,能够多地留下一些术法,也算我们积善了。”

四人昼夜不寐,将就饮食,手下不停地抄写,油灯灭了又燃,忘了时间。一日,吴域再次抽出一本书,发现里面的文字全部消失了。

期限已至,还有七百多本书仍未抄完,再无缘面世。

四人都感觉心中一阵轻松——命运带走了它注定要带走的东西,他们的任务结束了。

草木老人也没有过多的遗憾,他将抄成的书整理好,分成两批。

“给你们留下一些,其余的,我要带走。”

“你要去哪儿?”四人异口同声地问。

“远方。”草木老人笑了一下,显得年轻了不少,“我年轻时一直在旅行,后来定居塘州,过了几十年波澜不惊的生活。而今我已年迈,寿命无多。我要继续我的旅程,同时也将这些书,赠给那些能够通过它而拯救自己的、陷入在苦难中的人们。”

他是个果决的老人,说走便走了。当四人目送他背着沉甸甸的书籍离开塘州镇的时候,感觉那六十年的光阴似乎被抽去了,他仍是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勇敢无畏的行者,以一次短暂的停留,给予四个少年永生的震憾。

四人将书搬回自己家中,准备勤奋钻研。血哗嚷嚷着要和吴域比赛谁学得又多又快。

“输的要任赢的欺负。”血哗说,吴域无奈只得同意了。二人各自拿了一本书,相对坐下。正读得沉迷,血哗忽然面目扭曲,双唇颤动,狂乱地扑向吴域。 “怎么了?”吴域大惊,血哗抓着他,一把揪下他胸前垂挂的锦囊,塞到嘴里大嚼。其疯状与先前无异。

吴域惊慌无措,楼台早已过来将锦囊从血哗口中抠出来,已被嚼烂了。血哗蹲在地上,哇哇大吐,吐出一摊黑色的浓液,之后,就昏迷了。

“好了,没事了。”楼台道,“她这是把胃中积存已久的毒液清理出来了。”

血哗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眸子清亮,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羞涩的笑,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声美妙的梦。吴域预感她这次是彻底好了,不由地如释重负。

他们开始专心钻研术法,几本书看下来,均有所成。血哗因身体尚虚,也不再提比赛之事。吴域被一则术法吸引了,那神奇的术法是由两个人共同修炼的,练成之后可以做到虽相隔千里亦能心灵沟通,不过需要连续七个昼夜不合眼的专注修行,颇为辛苦。血哗大病初愈,吴域不忍让她受累,便拉了楼台同炼。楼台亦对此法感兴趣,七个昼夜后,竟练成了。

两个女孩唱歌替他们庆祝,吴域说出心中早已做出的决定:“我要远行。”

他看着血哗:“塘州只是一个小镇,在我们周围还有许多国家,那里保存着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文化,我想去看一看。”

血哗说:“我早知你不会就这样安分守己地在塘州镇里度过一生,小病竹,体力不怎么样野心还不小。好吧,你去哪儿,我跟着就是了。”

“你留下来。”吴域坚决地说,“你身体尚未复元,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我暂时不会走远,只在附近转转,隔些日子就回来看看。你在家里等着我就行。”

血哗没有说话,她深知面前这个男孩是怎样的人。他可以对爱恋的人逆来顺受、纵容溺爱,而一旦下决心要做某事,便没有谁能拦得住。

楼台支持他的行动:“反正我们已学会千里传音,你去哪里都能与我保持联络,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看向血哗,想要她放心。吴域固然倔强,但若没有血哗的支持与祝福,即便远行也不会踏实。

血哗咬着嘴唇:“那,如果你受伤了,或发生什么意外,不能施用术法怎么办?”

吴域笑了笑:“我都想好了,我沿路做下标记,如果我有什么不测,它们会带着你们找到我。”

“好吧,”血哗点点头,不大情愿地同意了。

吴域照着书上学来的方法种了一根竹子,以血灌之,那么竹即与他祸福相连,若他有难,竹便会自动折断。

“好了!”吴域说,“我会在我路过的地方也插上一节绿竹。”

他带着几本书,背上血哗为他缝制的、针脚笨拙的衣服和一些干粮便出发了。

“不必送我。”吴域说,“我去北方。”

他还想回到那条长河边。因为他总感觉那不是一条普通的河,那个夜里他虽沉沉睡去,却仍能感到身边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吴域走了近三天才走到那条河畔。他到达时已是夜里了,远远地就听到水浪翻腾的声音——宛如瀑布从高山落入深崖。

肆虐的水声夹杂着女子清脆的欢笑,吴域来到河边,看到三只小舟横在宽阔的河面上,当中舟里坐着一个红衣女子,双手持桨,轻巧地划动着。

另外两只舟上则各坐了三五人,闲散地拨水谈话。

那红衣女子正与同伴说笑,看见吴域,便冲他招招手:“小男孩,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吴域镇静地问:“你们是从哪儿来?”

红衣女子手指身后:“看到那座庄园了吗?那里就是我们的家。”

层云半遮月,吴域隐隐看到河对岸一片模糊的建筑。

红衣女子说:“你是要过河吗?上舟吧,我渡你。”说话间她已把舟划到岸边,吴域犹豫了一下,上去了。

“坐稳了,我要开划了。”红衣女子咯咯笑着,另外两舟向中间靠拢,一并向彼岸划动。

细舟在一眼能望到对岸的河中划行了许久才停泊,吴域踏上陆地,风吹散浓云,皓月皎洁,清光洒在他脸上,他看到前方一座庄园,像个古老的诱惑,从时光中悄然浮现,静静蹲伏着。

不可能的,那一日对面的荒地上没有任何建筑。错觉?幻觉?吴域正发怔,红衣女子和她的同伴已上岸,簇拥着他:“走吧,小客人,主人会很欢迎你的。”

在庄园乌黑的大门口,吴域仰头望了一下,漆黑的牌匾上依稀有几个大字,却看不真切,他欲待细细辨认,却被红衣女子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进去了。

吴域迈入山庄的大门,犹如进入了另一个时空,片刻之前分明是夜晚,这里却白日当头,处处色彩鲜明。庄中人来人往,各有事做,空气中充溢着浓郁的墨香,如盖的树荫下摆着长长的几案,各有人在忙碌,或挥毫作画,或磨墨裁纸,干得专注而熟练,少年被吸引了,但潜意识里仍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故不敢大意。

时空挤挤插插,一不小心,你可能再也无法回到出生之地,见到爱恋的故人了。女术士在书中如是说。

虽然心中有所防备,酷爱文化的少年仍忙着四处观望,目不暇接,眼中露出垂涎的神色,尤其是在看到那磨得浓黑、散发独特香味的墨汁和厚厚的、光滑整洁的白纸时,几乎要扑上去抢过来一展文才赋诗作颂了。

红衣女子拉着他只顾向前走,路过一座小楼,见一个男子在楼下来回踱步,摇头晃脑地吟诗,吟到兴头上,忽地顿住了,尤其见红衣女子走来,不禁语声踟蹰,面露尴尬,吴域张口接上,那人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又带着丝疑惑,他背的可是坊间少见流传的古诗啊,这孩子是怎么知道的?吴域羞涩又自信地笑了笑,红衣女子不耐烦地推他快走,这时,一阵清浅的咳声从楼上传来,少年驻足观望,只见敞开的雕花绮窗蒙着素色绢纱,一忽儿,纱帘被轻轻卷起,露出一张清纯娇弱、略显苍白的女孩子的脸来。

女孩子问:“阿涟,你带了谁回来?”

“是一个小男孩,小姐。”红衣女子仰头答。

那女孩瞟了瘦弱的吴域一眼,吩咐:“带他上来。”

“是,小姐。”名叫阿涟的红衣女子推着吴域上了楼,这座小楼看起来绣丽雅致,里而却阴暗粗陋,楼梯长而陡,吴域扶着灰色的墙一阶一阶走上去,来到一扇门前,门边挂着一只红纱灯笼,蒙满细细的尘埃,上面用浓墨写了一个粗大的邵字。

阿涟说:“我家小姐身虚体弱,不常出门,更少见生人。你说话要小心些,快进去吧。”

她如小鹿般跳下楼梯不见了。吴域在门前站了许久,打量着门上的雕花和灰尘,一只手伸去,轻轻推开了门。

入目是一个列满书的大书架,然后是桌边独坐的文弱少女。

少女白裙黑发,正拨弄着灯花。

“你来了。”她淡淡招呼,像问候一个久别的故人。

“嗯。”吴域点点头,环顾着房间,房间不大,但因摆设极少而显得空荡。

一床,一桌,一人和书。

“过来呀。”女孩轻唤,清澈的眼睛寂寞而充满期待,带着一丝隐秘的卑怯和欢喜。

“我叫邵恋,你呢?”女孩的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分外脆利。

“吴域。”少年的回答却是茫然的。

“真好。”邵恋拉住吴域的手,“是阿涟把你骗来的吧?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再让她接近你。”

吴域苦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邵恋小姐。”

邵恋笑笑:“你是从哪里来的?从河的那一边吗?”

吴域点头:“我前些日子到河边来时,未曾见贵府,为何短短时间便横空出世?”

“哦?本庄建庄已有二百多年,何以你未曾见得?想是记错了吧?”邵恋说,眼神游移紧张,明显是在打马虎眼。

吴域便不再说话。

邵恋对吴域一见钟情,知他是访古寻幽的行者,很是好奇,常央着他说一些旅途中的稀奇事儿,吴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的行程才刚开始,这是我的第一站,你说是我此行遇到的最大惊奇。”

邵恋既得意又害羞地笑了,恳留吴域,恰好吴域对此处颇感兴趣,便答应多住几日。邵恋便带着他日日在庄中游览,这里原来叫做书墨山庄,四处可见造纸做墨的匠工,吴域在如鱼入水,跟谁都能侃侃而谈,大家也都很喜欢他。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山庄里的人,虽然个个热情,却都显得古怪,仿佛有着某种共同的忌讳,话一说到某个程度便不约而同地岔开了。

“这里一定有秘密吧?”吴域问邵恋。

“这里的人每日的生活,你都看到了,有什么秘密呢?”邵恋说,见吴域不答话,心里有些不安,又找补着说:“吴域,我真不舍得和你分别,还从来没有人和我这么情投意合呢。可你不能久留,你知道吗,多少人进了这里就再也出不去的。”

“哦?”吴域竖起耳朵,不动声色地说,“书墨山庄真神奇呀。”

邵恋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叹了一口气。

这日傍晚,二人正在一棵大树下喝茶闲聊,忽见前方一众人走过来,步态匆促却没有掀起声响,吴域好奇地伸颈观望,邵恋却变了脸色,急道:“哎呀,是爹爹!快走,吴域!我们快走!”

“为什么?”吴域茫然地问,“叨扰数日还未曾有幸一睹令尊天颜,今日既然遇上了……”

“我求你了,吴域,快到我房里躺起来吧!千万不能让爹爹看见你!祭水神的日子又到了,肯定是阿涟出卖了你!”邵恋焦急欲哭。

“祭水神?”

邵恋知道自己一时说露了嘴,也不掩饰,只拉着吴域道:“走吧,我什么都告诉你。”

在邵恋阴暗的闺房里,她向吴域吐露了庄园的秘密。

“这是一座在时空里穿梭的庄园,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暗中控制着我们,我们身不由己,每一晚睡前都不知醒来山庄是否还在原地。从遥远的星球到浩瀚的深海、荒芜的孤岛乃至燥热沙漠中的绿洲,又来到此地,我们终于发现,暗中掌控我们的原来就是水神。我们多次恳求他给我们一个固定的家园,不要让我们再做时空里的流浪者,居无定所……他不置可否,但是给我们提出了一个苛刻的要求,要我们每年送两个祭品给他。”

“所谓的祭品,就是人,对吗?”

邵恋点点头:“山庄不与外界交流,本来就人丁渐少,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她目光转到书架上,幽幽地说:“我以前也有过一个朋友,父亲也喜欢他。但是父亲为了山庄,就……瞧,那是他留下的书,我每一本都珍藏着。”

吴域对书籍有天生的敏感,眼睛亮了一下,有种气味扑鼻而来。他的嗅觉触摸到了那个被带走的少年的魂魄。

“你和他很像呢。”邵恋又说,“脸上有一样的淡静和隐忍。”

吴域默然,忽又道:“我明白了,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他的威力在?”

“是啊,”邵恋拨弄着灯花,“我们邵家本来是书香门第,就是因为一次造纸取水,不小心把水神给招惹来了。从此过着不人不鬼的生活。”

这时响起了沉闷的敲门声,邵恋一悚,本能地去挡住门,单薄的门扇外却已传来了阿涟清脆娇媚的声音:“小姐,带着小客人到大厅来吧,庄主相请呢。”

“不!不!”邵恋预料到等待着吴域的会是什么,拼命摇头。吴域却扳开她:“既然屈尊相请,这就过去吧。” 邵恋瞅着他,少年眼光闪烁,满含兴奋和期待。她在心底叹了一声,他不还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下场吧?

阿涟带着他们穿过曲折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园,进了一间厅堂,庄主正独坐几旁,支颐冥想。吴域见他不过三十岁许,相貌英伟,疲倦的脸上带着一丝戾气。

邵恋敛衽低拜:“父亲。” 

吴域则一动不动,这是个面对任何事物都感到茫然而擅长后发制人的少年。

庄主面露喜色,盯着吴域清瘦的身子,爱怜地说:“恋儿,你给父亲送了一件大好礼物啊。”

“不!”邵恋立即挡在吴域身前,张臂护住他,“父亲,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把他送给水神。”

庄主面色立变:“恋儿,你怎么不为庄子想想?”他拍手:“来人,将他关入牢中,预备后日祭水神。”

立即出来两个蓝衣人,喜滋滋地将吴域架去了。有了他,书墨山庄就会有一个人幸免,那人可能是他们的兄弟、朋友。

在邵恋的哀哭声中,吴域被反绑了双手带到一间囚室中,巨门被紧紧关闭,锁上了。

他没有挣扎,没有反抗。

吴域盘腿坐下,开始试着与楼台沟通,然而那边没有任何反应。吴域正疑惑间,忽然听到宏大的水声,陡然明白是那条河流让他的术法失去了效力。

所以朋友没有回答,而黑暗中却响起一个真切的声音:“他也是被骗来做水神祭品的吗?”

原来囚室中还有人在,吴域眼前一片浓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是的。”

“什么时候祭拜?”

“好像是后天。”

那人长舒了一口气:“总算熬到头了。”

吴域无法,只好从袖子里倒出一把刀子割绑手的绳子,那人听到了声音,挪过来:“我帮你吧。”

吴域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他看到面前的是一个小伙子,眼神明亮,额角有一道疤,非但不凶恶,反而显得可爱。他接过刀子,将绳子割断。

“谢谢你。”吴域说,从背囊里掏出食物和水,递过去,小伙子却不接,只掂着那把短而锋利的刀子:“喂,不介意地话,把它给我吧。”

吴域怔了一下,这刀子还是草木老人留下的,据说是一位擅长易容的高人赠予他的。见小伙子满眼爱慕,他便点点头,做了个人情。

小伙子拿起刀子,就回到他原来呆的地方去了,天快亮的时候,响起了门锁开启的声音,他急急问:“开始了吗?”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一人白色衣裙的女孩子,手里托盘上盛着食物和水:“吴域,我偷了父亲的钥匙,你快吃些东西就逃走吧。”

“不。”吴域说,“我要留下来看祭拜水神。”

邵恋急了:“你可是祭品呀。你快离开吧,趁着水神还没有醒来——他一只眼睛就能透礻见整个山庄。”

“我不走。”吴域坚决地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请回吧,邵恋小姐,免得父女失和。”

邵恋反而笑了:“你还真倔强。”

“所以小姐也不必理会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请回吧。”阿涟突然出现,抱臂冷冷地说。

邵恋面色一变,就被阿涟拉出去,门“嘭”地合上。

“你为什么不走?”小伙子问。

“你刚才也有机会出去的。”吴域说。

小伙子一笑:“我又不认得路,出去也白搭。”

“我想见水神。”吴域认真地说,那条河缠绕在他心上,第一眼看到便无法释怀。

小伙子道:“你要被杀死后才投入河里,你以为你能见到他吗?”

清晨,血哗自房中走出,看到院里吴域栽下的那棵竹子正无风自动,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急忙去唤步畦和楼台。步畦一边安慰她,一边又叫楼台用千里传音之术与吴域沟通。

楼台尝试一番,忧心忡忡地摇头。

血哗急道:“他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我要去找他!”

步畦、楼台也挂念吴域的的安危,便略微收拾些东西,与血哗一同上路。

他们徒步走在求医时走的路上。血哗一边拔下吴域沿途插的竹子,一边愤愤地说:“早知是这条路,就借匹骡子来了,那个小病竹又要做什么。”

他们脚下不停地走,次日拂晓时分抵达大河边,血哗拔下最后一根竹子。

“快看!”步畦忽然叫道,“那边有个庄子,上次我们来时可还是一片空地啊!” 而那庄子看上去已很古旧了,不会是新建的,再者,短短月余也不可能建成这么大。

血哗嚷道:“他肯定就在那里!”

“可是我们怎么过河呢?”步畦说,波阔水深,总不能涉过去吧。

四人正在河边踌躇,忽见对岸山庄里拥出一堆人来,两队明火执仗的皂衣家丁在前开路,四名黄衣壮汉分别押着两个人紧随在后。

“吴域!”步畦眼尖,认出了朋友的身影。

少年吴域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壮丁架着踉跄来到河边,面色发白,气息微弱。大河奔腾,咆哮如雷,皂衣家丁们已在河边支起架子,将吴域二人吊起来。

血哗的心紧了起来,只见对岸庄主对着大河深深作揖,口中念念有辞,三人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明白了事情原委。

楼台说:“等会咱们踏水渡河,我用一飞冲天术将他救下,你们两个准备好接应,然后我们四人快逃。”

步畦、血哗点头,三人联手,见一个赤身男人举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向架子前走去,正欲行动,忽见一个白衣少女从围观的人群中冲出来,口中喊叫着:“请不要杀吴域!”

正准备挥刀的男人停住了,庄主严厉地瞪向邵恋。

“父亲,请不要杀吴域,他是我的朋友啊!”邵恋抓住庄主衣襟,急切地说。

庄主示意阿涟将邵恋拉开,冲郐子手打了个眼色。

邵恋挣开阿涟,扑上去抱住吴域的腿,仰脸看他,少年文弱清秀的脸上有挣扎的神色,依旧俊美迷人。“吴域,我刚刚听父亲说,水神又要带我们走了,不知今后还能否处于同一片天空之下——”

她亲吻他,河这一岸的血哗咬着唇,铁青着脸看着这一幕。郐子手趁邵恋松下来,一把将她拉开。

“不要!”在邵恋撕心裂肺的喊声中,三名少年从河的那一边涉波而来,楼台挟着水浪冲天而起,手执一枚瓷片,割断吊住吴域的绳子,拉着他往外飞。

“快走!”楼台一声大喊,步畦、血哗接过他们,四人并肩携手,向河的那一岸奔去。书墨山庄的人纷纷追来。

大好时机!仍然高吊着的另一个祭品暗喜,身体后仰,从嘴里探出一条刀片,轻轻割断绳子,无声落地。

这一招,他设计了很久。无论他逃向哪里,命运都已是别番面目。

四个少年踩水而过,就在这时,大河发出咆哮之声,水波汹涌,浪涛高卷,一个个漩涡要将他们吞噬。

“向前踩!”楼台说,紧紧攥住步畦的手,“向前迈步!”

书墨山庄的人停在岸边,袖手旁观,脸上带着讥嘲的神情。

“水神发怒了。”

“水神会带走他们的,但愿书墨山庄无恙。”

浪花打湿了四个少年的脸,硕大的水珠扑入他们眼里,他们看不清前方的路。

而他们的力量已发挥到极限。忽然步畦感到面前的水浪成了奇异的绿色,她张大眼睛,看到旁边的血哗,双目放着绿色的光芒。

“血哗!”步畦失声叫了出来。楼台吴域也觉到异样,血哗紧闭嘴巴,波浪却似小了一些。

四人齐心协力,共迈一步,终于踏上了对岸的土地。

大河再卷波浪,冲天而起的水幕那边传来邵恋的声音:“吴域,我爱你!”

水幕落下之时,邵恋也踏上水面,被阿涟拉回。

吴域冲她挥手:“再见,邵恋小姐。”波涛再度汹涌而上,水花打到两岸数尺远的地方,四人后退,却见大河平息时,对岸一片空旷,人和山庄都不见了。

“我们不得不回水神的身边去,吴域,我会想念你的。”空中还有邵恋的声音回响。

吴域叹了一口气,忽然意识到血哗在身边。

她穿着淡青色裙子,黑色长发挽于脑后,眼窝干枯深陷,面颊消瘦,疲惫中挣扎着坚强,仿佛空旷的原野上孕育着生机,有种荒凉的美丽。

吴域踮脚吻了她一下,这一场暂别后的重逢美如初相遇,轻声说:“这是我第二次吻你,你不回赠一个?”

血哗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胸脯。

步畦轻轻笑了:“吴域,初行不利呀。”

“我还会出走的,”吴域说,“我要去周游列国,成为一名见多识广的书生。”

“好啊,但是我们先要原路返回,回家休息几天,不是吗?”步畦说。

两对恋人携手把臂,走向青青原野。远处,长河在平静地流淌。(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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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归燕精华:归燕
☆ 编辑点评 ☆
归燕点评:

一个疯女孩在经历种种努力后回归正常,那是爱情力量的感召。
一个少年在拥有爱情后立志周游列国,成为一名见多识广的书生,
那是为了心中更远大的梦想。小说文笔流畅,描写细腻,
故事构思不错,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推出共赏!

文章评论共[4]个
归燕-评论

问好作者!期待您更多佳作!at:2010年05月08日 晚上8:02

qsashan-回复谢谢您的点评,也向您问好。 at:2010年05月21日 下午6:08

一泓清水-评论

欣赏朋友佳作,问好!at:2010年05月09日 晚上11:02

qsashan-回复谢谢,也向您问好。 at:2010年05月21日 下午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