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邻人小传之佬儿爹爹夜雨蒙蒙

发表于-2010年05月15日 凌晨3:48评论-0条

前言:近来发觉,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农村娃,我居然需要通过废名、韩少功等人的作品来窥探乡村的原貌,着实汗颜不已。除却汗颜,更是恐慌,一个人身怀珠玉而不自觉以致被其生长的土壤所遗弃,情何以堪,又将有何立足境?因而极力搜索少年时的琐碎记忆,拟为邻人作小传耳。原是写小说为宜,奈何“小说为蒸馏的人生”,我见识浅薄,笔力有限,不敢妄自下笔。然而,为邻人作传的事竟是等不得了——今日的我还有几分善心古意,明日或是成为蝇营小人也未可知。自顾不暇,又哪里会再记得那些旧人琐事。故此选取邻人一二,答曰记之,以表存心。

在我们那里(湖北黄冈),佬儿和爹爹(第二个“爹”念去声)是两个称呼,称父辈的为佬儿,称祖父背为爹。但是村里有一人,是我家未出五服的本家,我们这一辈的人都管他叫“佬儿爹爹”,大约是因为父辈都叫他“佬儿”,我们便以为他的名字叫佬儿,在名字后面加上“爹爹”,是我们对于村中男老头的一贯叫法,谁也不会认为奇怪。后来长大了一些,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叫错了,但是已然叫开了,也从来没有大人试图纠正,因而也就接着错下来。并不与他人提起,也不知他们是否也意识到这些年的误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直到佬儿爹爹去世,我们同辈人也没有改变对他的称呼。

佬儿爹爹是有大名的,叫“叶火全”,“火全”两个字是我从大爹爹口里听说的。大爹爹是佬儿爹爹的亲哥哥,读了私塾,毛笔字写的漂亮,长得也好,高大但不蛮实,是村里人公认的秀才,又不知有怎样的机缘,入了本地的一个赤脚医生的眼,跟着学了两年医道,这个赤脚医生却另有来头,他早年偶尔救济了一个外乡人,不想那个外乡人竟是个武艺人,因为躲仇家,才流落至此。既然医生救了他,他自然把一身武艺倾囊相授,可惜这个徒弟资质浅,只学得皮毛。后来那个外乡人的仇家终于寻来了,外乡人辞别了徒弟,从此杳无音讯。有人说他几日后就死在仇家手上,也有人说他有躲到了别处,究竟怎样,却不知道,总之以后没有人见过他。他的徒弟,即那个医生,虽只学到了功夫的皮毛,但是也成了有功夫的人。大爹爹从了他,自然也练了拳腿。大爹爹有没有功夫我不知道,只听说他能以手指斩断红砖。父亲从小佩服大爹爹,因而父亲也喜动拳脚。据说后来父亲能在房子倒塌时,顺着墙跳下来,得以保命,就是那时候练的本事。

大爹爹既然是文武全才,自然不肯再呆在我们那个穷村子。后来果然与他老子吵了一架,自己出去当兵了。这一出去就是六七年没有消息,后来时他老子已经死了,弟弟也成了苕(傻子)。他却带回了堂客和一双儿女。那个女儿是堂客前头男人的,他竟然娶了个嫂子。后来又听说他原来定了亲,出去后还一直给那姑娘写信,叫人家等他,那姑娘也愿意。后来等他带了孩子回来,还是不肯退亲,那姑娘年纪也大了,脸上很过不去,倒也没闹,匆匆寻了邻村的鳏夫嫁了。

然而自从大爹爹出走后,他毕竟不再是家里的儿子了,即使回来了,也是个客人,嫌母亲住的房子破,他一家住到了本家叔伯那里,给了人家两件半旧的衣裳,又有三十块钱,算是房租。那还是八十年代,三十块钱不算太少。他的堂客是城里人,更是当来乡下是看风景,图新鲜。因而很不把自己做媳妇,只怪婆婆没好好招待,又嫌婆婆腌臜,自己不叫声妈,也不教孩子叫奶奶。他们果然没有久住,两三人就回去了。再次回来,又是八九年后,他母亲死了,他来奔丧。据我婆(奶奶)说,大爹爹在外面从没寄过钱回来,信也几乎没有,那回回了也没给钱到她老娘手上。

前面说到佬儿爹爹在他哥哥出走这几年里成了苕,却也是件奇事。他虽比不上他哥哥,却也是识文断字,一表人才,大集体时还做过村里的保管员,谁知道二十几岁的时候,竟然傻了呢。我并不知道佬儿爹爹究竟是怎么傻的,村里大约有两种说法,一是被人打苕的,二是被山神引了的。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老子死后,他才傻的。前一版本是说,他看中了街上纺纱厂的一个嫂子,那嫂子块头大,白白胖胖的,常常大大咧咧地说些粗话,不知怎么地就被佬儿爹爹看上了,想要与她怎样,结果没怎样就被那婆娘的男人打苕了。后面的版本则有些玄乎,说是某夜他从姐姐家回来,第二天就发现苕了。因为她姐姐住在山那边,所以说他是因为走夜路,冲撞了山神,因而被山神勾了魂,就苕了。

至于佬儿爹爹怎么个苕法,我也说不清,大约就是不大说话,常常嘿嘿地傻笑,眼神也集中不到一个地方。既然老子死了,哥哥也有而无,佬儿爹爹自然就是依着他娘过日子。他老子排行第七,我们管叫七爹,我们自然叫他娘七婆。七婆年轻时也是过了一段好日子的,那是他二儿子死之前,佬儿爹爹是她的第三个儿子。那时七爹不知在镇上做文员,赚的钱虽不多,却在村里很有威望,乡亲有红白喜事都找他。七婆那时干活也还有力气。后来因为世道变了,他在镇上的饭碗就没了,这时候他长到八九岁的二儿子又得急病死了,七爹很不得意,竟然一把火将寄放在他家的族谱烧了,不想房子也烧了。村里人把火破灭时,房子已经烧毁了一半,望着残破的房子,七爹才想起他还有两个儿子,痛哭起来。然而房子毕竟是毁了,他只得拆了,用残砖残瓦重盖了一个房子。他家的房子原是正三间,即一客厅,一厨房,两正房,两偏房。后来建的是两小间,即厨房,客厅,一正房,一偏房。各个房间面积都比以前小得多,也矮得多。据说后来大爹爹出走,也有他老子烧了族谱烧了房子的缘故。也有人说佬儿爹爹苕了也是他老子烧族谱的报应。“族谱烧得吗?得罪祖人的事,是做不得的!”婆至今仍说。

村里人把苕分为两种,“苕进不苕出”的是假苕,“苕出不苕进”的是真苕。佬儿爹爹就是真苕。他虽苕了,但是还有力气,还能干活,又因为他原先是个庄稼好手,虽然苕了,活还是干得漂亮。他们娘儿两个只有两石田,很容易就做完了。因而常有人请佬儿爹爹去他家做事,因为佬儿爹爹原来是个人才,骨子里的傲气还没全失,因而不是谁都请得动,他不愿去的人家,你怎么叫他都似乎没听见,只知道睡觉,但是也有人一来,他就起来跟着走的。村里只有少数几家请得动他,我家便是其一。然而佬儿爹爹做事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必须有人陪着他,叫他一人下田是万万不能的。因而她母亲后来活到七十岁了,还陪着他在田里插秧。

既然叫动了佬儿爹爹,其他的就好办了。他干活既卖力,又不收人工钱,只需供一顿饭,买一盒烟他就是了。当然七婆在时,村人请了佬儿爹爹做事,还是会铲一升米或是摘些蔬菜给她的,偶尔也会给盒火柴或者两根蜡烛(大约是2000年以后全国电改时村里才免费给她家安上电的,那是她已经死了十来年,但是因为她家的房子经年失修,才点了几个月的电,电灯就不亮了,大约是灯的接口受了潮,又或是耗子咬坏了线。总之,直到佬儿爹爹去世,蜡烛一直是人们给他的回报之一)。村里人总是说,七婆死后,佬儿爹爹是要饿死的,因为除了吃一顿饭,吸一包烟,那盒火柴两根蜡烛以外,他拒不接受别人的馈赠。七婆死了,没人陪他做自己田里的活,他那两石田怕是要荒的,平日里就算可以在别人家干活混饭,那么下雨天没有活干呢。

幸而佬儿爹爹后来没有饿死,因为有村里发放米粮救济。村里可以保证让他不饿死,可是不能保证给他烟抽,因而我们在雨天常看到佬儿爹爹到处寻人家吸剩的烟嘴。他似乎不怕雨,因为我们从来没见他打伞,尽管七婆留下了一把大黑伞,然而也没见他病过。佬儿爹爹是怎么吸上烟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生命中有两件不小的事与烟相关。

第一件事某一年他吸烟把烟头丢到了靠山边的路上,结果引发了火灾,山烧了一大块。镇上有人把他捉了去,说是要他坐牢,那时七婆还在,吓得什么似的,忙着去镇上派出所门前跪下,又是哭又是磕头,只说她儿子是苕不晓得事。那些人见她可怜,说的也是实话,就把佬儿爹爹放回来了,也不知道此前用电棍打过他没有,或许没打,只是吓唬他问以后还敢不敢,总之从那以后,佬儿爹爹再没上过山,尽管山上的松针成堆,他还是宁可捡湿稻草做柴禾。

第二件事是七婆死后,佬儿爹爹干活不再挑人家,原因是单做原来的那几家满足不了他吸烟的欲望。七婆在时养了鸡,卖了蛋可以给儿子买烟。七婆的鸡蛋除了买盐买烟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招待她的女儿,也就是住在山那边的佬儿爹爹的姐姐。这个女儿原来和娘还是亲的,但是弟弟苕了之后就生疏起来——因为别人说弟弟是从她家回来之后苕的。虽则后来不亲热了,但是她在夫家不痛快了又必定要回来,空着手,吃她娘两个荷包蛋,还要加红糖,吃完了就走,从不在家留宿。也有人说我那姑婆从来不与七婆亲热,原先表面还亲热是因为她以为她兄弟是有出息的,后来还走动,则是因为那两个鸡蛋,果然七婆死了,就完全断了联系。

其实这位姑婆还是回来过一次的,在07年佬儿爹爹死的时候,不过是冲撞她哥哥来的。佬儿爹爹出殡时,他哥哥的确回过,还一副气派的样子。在七婆死到佬儿爹爹死的这十几年里大爹爹也过得不顺,他唯一的儿子偷了他所在工厂的公物,判了几年徒刑。然而到了佬儿爹爹去世的时候,他家又有复兴的迹象。他儿子改邪归正,现在在某个公司做司机,已经娶妻生女。他自己凭早年的技艺开了一家中医治疗所。专治跌打损伤,还能按摩,听说生意不错。事实上,佬儿爹爹死的前一年,他哥哥便回来过一次,他总算没有忘记回家的路,自己跑回来的。带了城里的特产,又给几家血缘还算近的本家割了两斤肉。在本家侄子那里住了两晚,给了一百块钱,走时又给了他弟弟二十块钱——他本不愿给的,他说他弟弟不会用钱,禁不住村里人劝说,他才差个小孩给他弟弟送去了这二十块钱。走时感叹乡下空气好,说还要回来,又留下了联系方式,还是欢迎这些亲戚去找他。后来伯父便是根据他留下的联系方式,告知他丧事的,电话里还说要他把儿子也带回,因为佬儿爹爹无后,所以理论上该是亲侄子骑龙岗(即出殡时骑在棺材上,据说这样死去的人才不做孤魂野鬼)。然而大爹爹终于没有带回儿子,他自己也还是客人。出殡的钱他一分没出,都是村里料理的,后来骑龙岗的也是我伯父。这次他又住了一夜,留下五十块钱,就走了。大爹爹始终没有单独与他妹妹谈话,她妹妹瞧那光景,也只没指望,吃完丧宴,就回去了。就是这一年年底,那姑婆也中风死了,她儿子没有向城里的舅舅报信。然而这一两年大爹爹清明时总是要回的——他怕死后被烧,要回来在祖坟山上选墓地。

忘说了,佬儿爹爹死于农历六月,享年57岁。那天村里发了半年的补贴,除了油和米之外,还有几十块钱(五保户规定金额自然不止这些,村里要留一些为他们办丧事),佬儿爹爹那天没有为人家做事,而是兴冲冲地跑去街上,大约是太兴奋,走得太急,天又热,他竟死在路边了,伯父和叔叔赶过去的时候,他手上的一打火柴和一打蜡烛还在,身上却再没余钱了,估计买的烟叫人捡了去。至于佬儿爹爹的死因,大约是哮喘病,他平时干活就会喘气,他老子也是因为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死了的。

婆说佬儿爹爹生前替人干活积了德,才修得这样的好死法,没受一点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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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泓清水点评:

乡村家常事,难辨是非情。虽说血脉相亲,却远不如近邻,可叹可悲!
文笔朴实,故事真实感人,只是人物称呼有些模糊,读来有些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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