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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床上把往事都写掉fumou

发表于-2003年02月24日 中午1:36评论-0条

在病床上把往事都写掉 

傅某

念完高一的那年夏天,十六岁的伊萌就决心要考上h大!伊萌的决心与余丽的哥哥余浩有关。伊萌和余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同学兼死党。她们的父母那时同一单位工作,两家人都住在龙江电机厂的家属大院里,来往很密切。伊萌自然和余浩也非常熟悉。余浩比这两个小妹妹大三岁,从小到大一直是那种最引人注目的优秀学生:性格沉稳,成绩优异,长得也帅气!伊萌和余丽都是在这位大哥的笼罩下长大的,所以,余浩到h大念书后,伊萌也决心要考这所大学的心理就不难理解了。余丽却不清楚这点小秘密,高考后还未伊萌没跟她同去w大学惋惜不已,但伊萌如愿以偿地站在h大新近落成的一幢美仑美奂的图书馆前与前来探望她的余丽合影留念时,却笑得美不胜收。余丽对给她俩摄像的余浩喊道:“哥,我也给你们照一张合影吧!”余浩温和地一笑,将他那部“傻瓜”相机放到余丽手上,并十分自然地同脸色微红的伊萌站在一起——1998年9月的这个瞬间因此定格为伊萌的珍藏品,在这张由余丽拍摄的照片上,十八岁的伊萌亭亭玉立青春逼人,站在余浩身边,幸福得就像在天上飞…… 

遭遇车祸后,我不得躺在这间安静的病房里静养。医生说这种情形至少得躺上三个月,看来我也只能坐在床上过新年了。这几天闲得慌时,我就寻思着写点东西,可是刚一动笔就写到与余浩合影这事儿,心中隐隐作痛,比受伤的腿还痛! 

这肯定是一场痛苦的书写。 

这次车祸唯一的好处是所有认识的人都直接或间接对我表示了“关心和慰问”,老爸老妈都来了,伯伯、叔叔、大姨、姨父都来过了,学院里的老师和同学也陆续出现,甚至连余丽也请假来了一趟。 

但我对谁也没法儿说出那个真相。 

昨天,余丽给我带来了一束盛开着的康乃馨——这是我们都喜欢的花,可是,我没想到她居然把余浩也拉来了。我爸看到余浩倒挺高兴,还让他在床边坐下,看着我打着石膏的腿,余浩凝重着脸说:“伊萌平时挺细心的,咋会这样呢?” 

我说:“灾呗!遇到灾星了……” 

老爸像祥林嫂那样又一次介绍起事故原因:“咳,丫头当时正骑一自行车回学校……” 

“爸!你别耽误别人的时间……” 

“好,好,不烦你。” 

余丽则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你脑子没被撞坏吧?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想不开,看那汽车不爽就住路中间一横啊?搞清楚哦,你这身体不只是你自己的,还是我的,你要是翘了,我结婚时上哪儿找伴娘啊?!” 

这姐们儿!我被她逗乐了,笑了起来。 

余丽说:“这就对了,笑一笑,百病消……” 

这时,老妈从外面进来了,她带来了熬好的骨头汤,见到我们,很庆幸地宣布道:“我去替伊萌算过命了,算命的说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过了就好了!” 

老妈说得我直想哭。 

余浩说:“伊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定会好起来的,过去伊萌给我介绍过一句格言——‘折断过的地方往往长得最结实’,伊萌你还记得吧?” 

我努力从脸上挤出一点笑意,心里骂道:“滚远吧你!” 

现在,我躺在病床上,享受着小腿骨折处锥心的疼痛——身体越难受,我却觉得越轻松。这是一种真正的轻松状态。谁也不知道我心中的轻松。谁也不知道我认为自己是罪有应得。谁也不知道我相信这场车祸我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 

伊萌念完大一,余浩就从h大毕业并留在省城加入了上班族的行列。在过去的一年里,余浩待伊萌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伊萌则期待着余浩某一天能“恍然大悟”,两个人的关系始终没能明确下来,后来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但见面已经不那么容易了。伊萌有时会在周末给余浩打电话,但也常找不到人,只好发发e-mail,聊聊学校里的新闻或者自己的一些事情。日子也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晃过去了…… 

伊萌念的是新闻专业,她经常要去图书馆借各种书籍,然后堆在单人床的枕头边,一本一本地啃下去,这样也能消磨掉许多无聊的时光。进入大三后,伊萌跟室友们搬进了新建的63号宿舍楼,这幢房子与图书馆分处学院的南北两端,跑来跑去托麻烦的,有一天伊萌就跟室友们商量是否要买二手的自行车,同宿舍的任琳劝她说:“用得着买那种破车吗?明天你跟我学就成了!”第二天上课前,任琳带着伊萌走出宿舍楼,她到路边望了一眼,一伸手就有自行车停下来,原来都是班上的男同学,包括孙骏、王卓、辛盛海那帮常聚在一起踢球的家伙,这时候他们全都绅士风度十足地捎上女同学,乐悠悠地骑着从宿舍区穿过,直奔教学楼。辛盛海很快乐地跟伊萌打了个招呼风,说:“坐我的车吧?”伊萌微笑着点点头,坐了上去。 

事情一旦开始了,就容易产生某种惯性。辛盛海似乎摸准了伊萌的生活规律,总能准确地出现在她面前。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从校园里那条两侧开放着夹竹桃的林荫道上行驰而过的身影让系里的某些帅哥瞪目结舌,他们不明白伊萌怎么竟被头发乱糟糟的辛盛海套上了!其实,伊萌才没这样想呢,她觉得辛盛海挺憨厚的,能给人一种安全感——但这与爱情无关。半年后,辛盛海时不时将车借给伊萌使用,后来甚至给了她一把自行车钥匙,并告诉她把车停在男女生宿舍区之间的车棚里就行。从这以后,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伊萌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在校园里奔驰而过一路如歌的身影。但伊萌渐渐感到辛盛海很少骑那车了。有一回她无意中告诉辛盛海自行车后轮气不足,中午时却发现辛盛海竟匆匆忙忙跑去地给自行车打气,然后把车锁在车棚里步行着离开。伊萌觉得事情已经有些不对了。伊萌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辛盛海谈谈。可伊萌还没找到开口的好契机,又一个暑假匆匆来临了。 

放假前一天,伊萌将那辆自行车洗净了,打足气,又亲自推着它去交还辛盛海,在阳光很大的球场边,伊萌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并请满头大汗的辛盛海喝冷饮,最后伊萌从包里拿出钥匙串,说:“这把自行车钥匙我下下来还你吧,反正暑假我得回家,下学期又得去实习,用不上这车了。”辛盛海赶紧摆手:“别,你留着吧,我有钥匙……”说着他就一头扎进了球场。伊萌叹口气,心想下学期开学一定要把钥匙还给他。 

可惜2001年夏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包括余浩的婚事——这消息是余丽在电话中通知我的,事先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当时我正吃着雪糕在想着给余浩发个e-mail什么的,余丽的电话就打来了,她在电话中兴高采烈地向我炫耀:“……我嫂子可是个百分之百的美女!他们的喜宴定在8月16日,你一定要来陪我喝喜酒哦!我现在就住在他这里,这几天可把我忙死了,你也过来拉我一把吧——我们也向他敲几个红包,怎么样……” 

余丽近在电话中喋喋不休,可我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手中的雪糕融化了也浑然不觉,任它像眼泪一样滴了一地。 

我是在喝余浩喜酒的头一天回到h大63号楼的宿舍的,里面空荡荡的,只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来之前老爸老妈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余浩的婚事,他们商量了一下,塞给我一个红包,让我代他们“跑一趟”。我不想参加这个婚礼。可我又觉得自己不能错过某些东西,一定要去看看。最后我决定先去再说。我一到学校就给余丽打了电话,说我就住在学校宿舍里,但是太累了,明天再去找她。余丽是匆匆忙忙地接完电话的,她说:“那今天我真得忙死了,晚上还睡不成觉呐……不多聊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早点来吧!” 

我能听到电话那边闹腾腾的盈盈喜气。 

回到宿舍,我躺在临时铺就的床上,辗转反侧。 

余浩认真地盯着我说:“我今天来找你,是想给你一个交待,把欠你的东西全还给你!因为明天我就要结婚了,我希望我的妻子嫁给一个堂堂正正完完全全的男人。” 

——这一幕在我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放映。这一幕从没在生活中发生过。这一幕只是我自己的设想。这个设想源于一本叫做《白玉老虎》的武侠小说开头。这本小说我最初是在余浩那儿看到的读这本小说时我十三岁,念初一,那时我一点没想到八年后自己会仿照开头一章的某个情节反复揣想,并且一夜难眠。 

是的,整个晚上我都没睡好,整个晚上我都在等待。可是,可是余浩终究没有出现。 

天亮了。 

我早早地起身,从h大走到大街上,恍恍惚惚地四处闲逛,像一个无所事事的流浪者。我又从大街上走回h大,淹没在林荫道下湿湿漉漉的光斑里,痴痴地忘了整个世界。我拖着脚步走回宿舍时,宿舍里电话铃正在响,我赶紧拿起电话:“喂,哪位?” 

“你死哪儿去了?我都打了六趟了!”余丽说,“我们已经到了”三五“酒店,正等你呢,12点钟开饭,你倒是快来呀!我刚才还跟我哥说你昨天已经到了就在学校里呢……” 

“那——我马上就来。” 

挂上电话,我突然一下子解脱了似的,平静地像一个坐树荫下闭目养神的老人。 

洗脸。 

梳头。 

淡妆。 

收拾东西,塞进包里。 

我走出宿舍楼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我匆匆忙忙往校外赶,并习惯性地瞄了一眼车棚——嗬,那辆自行车居然还停在那儿!我摸摸包,钥匙也在!我没时间考虑其余的事了——我骑着辛盛海的自行车风风火火地朝“三五”酒店飞驰而去,衣袂飘飘,鼓起一路的风声。 

我生平从没喝过这么多酒。我喝醉了。我不知道自己喝醉后发生了些什么事。我只知道醒来时就睡在余丽身边,头隐隐作痛,恨不得用剪刀把脑袋剪掉一部分,而余丽正盯着我,眼神怪怪的。 

我问道:“我们在哪儿?” 

“回到龙江了,这是我家。” 

“怎么回来了,我们不是……在三五酒店吗?” 

“都过了一夜了,你昨天中午喝多了,我扶你上的车——我们家昨天包了好几辆车送客人回龙江,顺便把你也捎回来了。” 

“我喝醉了吧,我有没有发酒疯?” 

“没……没什么的。” 

“那我得回去,我爸妈还在等我回去呢……” 

我拍拍脑袋,摇晃着站起来,套上鞋子,浑浑噩噩地朝外走。余丽赶紧拦住我,陪我洗了手脸,又强迫我吃了点东西,直到确认我是真的清醒了,她才送我出门。 

我们俩再也没互相找话说,就那样慢慢地向前走着。我家几年前从这座家属大院搬出去了,经过这么些年头,这地方似乎又苍老了许多,单是那些我们小时候爱摘来染指甲的紫红色牵牛花,还在红砖砌成的墙角边开放着,一如既往地鲜艳美丽。几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蹦蹦跳跳地走那儿寻找色彩最浓的花朵,余丽朝她们喊道:“喂,又是你们几个小家伙!” 

孩子们吐吐舌头,一哄而去。 

暑假的最后两个星期,我几乎没出过家门,除了吃饭,就是呆在家里听音乐看电视或读小说。庭院里一丛丛疯长的野草,在烈日的烘烤下,呈现出一年中最浓最旺盛的绿色。房间里晒不到太阳,但也很闷热,我常常读着小说就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是汗——我能感觉到脸上的汗珠贴着皮肤滚动,回过神来才发现还有泪水——这个非常夏天,这个长长长长的夏天,我大概把身体内那些湿润柔软的东西都流尽了。 

大四上半年的主要事情是实习,一开学学校就组织学生分赴各个实习点,伊萌回到家乡的龙江报社做实习记者,苦干了三个月的杂活。十二月三日伊萌重返学校,第二天早晨就听到了辛盛海被开除的惊人消息。当时伊萌还没起床,从食堂回来的任琳一进寝室就大呼小叫起来:“特大新闻——辛盛海因为偷自动化专业一女孩的自行车被门卫逮住了,学校的处理措施是开除他!” 

伊萌说:“任琳,辛盛海那么一老实孩子,偷车?这玩笑也开得太次了吧?” 

朱晓薇也说:“就是,辛盛海还不至于这样吧?” 

任琳把饭盒搁下,说:“我也没想到哇,听说还是暑假里的事儿。他那时留在学校里,接了三份家教的活儿,可有一天自己的自行车突然被人偷走了,当时气坏了,大概是没顺过气来,一时想不开就也在学校里找别人的车撒气,于是将一辆九成新的跑车藏了起来,第二天他弄开车锁,骑车出去干活时,让学校门卫给逮住了!事情是他自己弄糟的,这糊涂蛋当时被保卫科审问了一番,还要写事情经过检讨什么的,可他却一气之下跑回家了,家教也没做了……保卫科将这事报告给学校了,按规定,盗窃财物超过三百元以上的学生开除——那辆自行车据说价值四五百块钱吧。学校今年一开学就对这事儿进行调查了……” 

宋芸问:“那班主任张老师怎么说?” 

“辛盛海实习都没去,专门留在学校里希望解决这事儿,张老师也帮他活动,否则这事儿早传开了!可学校那边始终没搞定——也许辛盛海运气太坏了,正赶上学校安全综合治理的浪潮……”这时李芸也从食堂回宿舍了,她带到的最新消息是辛盛海已经离校了,他宿舍里的孙骏、王卓等人证实了这一点,并说他去了广东,是昨天走的,因为走得匆忙,行李书籍等东西全都没带走,还落在宿舍里。室友们已经议论开了,闹哄哄的,只有伊萌沉默着,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样,是的,自行车,自行车,我常骑的那辆自行车……记忆的链条一节节被重新拼装起来——我在暑假骑过那辆车!!!是去“三五”酒店赴余浩的喜宴……我看到了余浩温和而又神采飞扬的面孔,我把一个红包放在他手心,我说我爸妈让我代他们恭喜你,我看见余浩美丽动人的妻子……然后呢,我在余丽的责问和指引下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喝酒……然后,然后呢?伊萌的心猛地一沉,像有某种东西“咯吱”一声就断裂了一样。 

“在三五酒店!”伊萌叫道。 

宿舍里的同学莫名其妙地望着伊萌,发现她浑身缩在行李里,颤粟着。 

12月4日的早晨我没去上课。我一个人固执地跑出了学校。我气喘吁吁却又迫不及待地拦住一辆的士。我匆匆忙忙地上车,叫道:“去三五酒店,快点!”我在三五酒店周围寻找了许久,但所有锁在路边的自行车都不是我曾经轻轻松松骑往图书馆的那一辆,全都不是!我还向三五酒店的门卫打听它的下落,但谁会记得一辆几个月前停在路边的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呢?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晃动着各种颜色和声响,我抬着一把自行车钥匙,站在街中央,寒风吹彻,欲哭无泪。 

“喂,伊萌!” 

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起头来,才看见推着一辆自行车走过来的梅雅。梅雅是班上为数不多的走读生之一,常和我们一起活动,算是同学中最有人缘的一个姐们儿。我仔细盯着她的车,并不是那辆…… 

梅雅说:“伊萌,我正犯愁呢,想不到就碰上你了,你怎么也翘课啊……” 

“我有点事儿,你呢,有什么事情吗?” 

“我也没上课,我得去参加一个挺重要的面试,要去东正街,刚好遇到一朋友,他用摩托车带我过去会快点,这辆自行车,你能帮我带回学校吗?” 

梅雅身后一位骑摩托车的男孩子向我点点头,又戴上钠盔。 

我问:“车带回去放哪儿呢?” 

“放在我们宿舍外吧,下午我会自己去取的。” 

“好吧。” 

“谢了,”梅雅把自行车交给我,跨上摩托车,“bye—” 

于是,我开始骑着一辆不属于自己的自行车在道路上狂奔。我使劲地蹬着自行车的踏板。我对自己充满了愤恨。我什么都不管了。我的脑子里挤满东西。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自行车从航空路穿过,又折向永阳路。在靠近学校的这条路上有一个长长的斜坡,自行车走在下坡路上,脚踏板踩上去轻轻飘飘的。我停止了蹬踏,但没捏车闸,自行车便顺其自然地一泻而下。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天上飞。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保持着这种飞翔的状态直到永远……我没看见,那辆将与我相遇的汽车正迎面赶来。我命中注定将与这辆汽车进行一次天崩地裂般的碰撞。我会在冲撞中完成一次真正的飞翔,然后昏迷过去——醒来时,我还会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洁白的病房里,就像躺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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