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回家jiayuansui

发表于-2010年05月18日 晚上8:36评论-2条

十五岁那年,我跟着外公来到一家小煤窑做工。外公那时候已经年迈,不能从事体力劳动,就在这家小煤窑上看门。那段时间,井下正好缺一个绞车司机。大人们拖家带口的,开绞车工资太低,没人干,外公就想到了我。虽然工资很少,但我当时辍学在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和外公在这儿,互相还能有个照应。就这样,我和外公住到井口附近的一间窑房里,外公负责看管这里的财物,我经过简单的培训后,每天白天到井下开绞车。

一天,井下停电,不能作业,工人们都回家去了,我只好回到我们那间又矮又黑的简陋窑房里。小煤窑位于一处离镇上有十多里路的山沟里,在半山腰上,吃水很紧张,都是从山外面用车拉上来的,洗个澡再换身衣服挺费事,想到外面去逛逛,还未必能够搭上车,索性作罢。外公那天正好到镇上去了,一个人无所事事,就躺在炕上睡觉。

大约在上午十来点钟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便起身去开。

门口出现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面无神采,穿一身已经褪了色的旧西服,手里拎着一个食品袋,里面装着一些水果罐头之类的东西,一副很拘谨的样子。见我开了门,便问:“看窑的那个***是不是在这儿住嘞?

我说:“是嘞,今儿去了轩岗了。你寻他有事嘞?”

他看上去有些失望,接着又问;“那他那个外甥嘞?”

我不知道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会突然问到我,或许是外公的一个什么人,是来找外公的。既然外公不在,就只好让我转告了吧!

我猜测着他的来意,随口说:“我就是。”

他有些惊异,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然后说:“我就是你那个爹嘞。”语气平和但很郑重。

我的亲生父亲?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就像在梦中一样,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有点不太相信这是真的。

当年母亲带我走得时候那么小,这么多年没见面,父亲长什么模样,我早已没有任何的印象。我抬起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这才发现,我们的相貌竟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我已经意识到,眼前站着的正是自己那多年没见的父亲。早就听说父亲从村里出来后就住在镇上,没有想到,他会在这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不过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出奇的平静。我招呼父亲进来坐。他把手里拎着的东西随手放到桌子上后,在炕上坐下。我坐到了父亲身边。

这么多年那些辛酸的往事一幕接着一幕,全都涌上了心头。在刚懂事的那几年,常常一个人晚上在被窝里偷偷的流泪,这些年,我的眼泪早流干了。但那一刻,却再也抑制不住,竟呜呜咽咽的哭出了声。父亲叹了口气,低垂着的头几乎挨到了膝盖,许久,一声不吭,他似乎很内疚。

关于母亲和父亲当年的事情,我那时还小,没有留下多少记忆,大多是从母亲和亲戚们那儿听来的。据母亲说,他们的婚事是外公一手包办的。当年,母亲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舅,二十大几了还没有成家,是压在外公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是家里的头等大事。外公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对于生活在那么一个偏远贫困的小山村里,没有任何出路的大舅来说,如果再没有妻子儿女,可以想到,他的晚景将是非常凄凉的。我后来每逢正月去外公家走亲戚时,就时常在村里见到几个孤寡老人,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实际上,已经成了乞丐。正好那段时间常来外公那个村里走亲戚的大妗子看上了大舅,经人说合,很快就准备要结婚了。而以外公的家底,急需要一笔钱。

那时候母亲也就十七八岁,家里头已经在考虑她的终身大事了。其中托人前来说媒的,就包括父亲。那时的父亲还年轻,看上去还不很差劲,而且许下一千三的彩礼,这在当时那样一个穷苦地方,已经不少了。就这样,母亲几乎没有经过什么考虑,就由外公做主,嫁给了父亲。她甚至脑子里还有些幸福美满的幻想。

听亲戚们说,刚结婚的那段时间,他们的感情还不错。只是到了后来,随着我们兄妹三个的出生,他们的关系越来越水火不容了。这其中的原因,主要是由于父亲根本就没什么责任心。他好吃懒做,脾气还越来越暴躁了,一家五口,连生活都难以维持。我那时候已经有些零星的记忆了,记得有一次,我在睡梦中被吵醒,看到母亲抱着妹妹坐在灶台前,父亲凶巴巴的大声呵斥母亲:“重做!”妹妹还在母亲的怀里哇哇的哭着。我当时那么小,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也不可能去想那么多。看着他们争吵,就像这事根本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似的。后来大一些了,才从母亲的口中得知,那时侯,母亲既要做饭洗衣服,又要照顾我们兄妹三个,家里经济条件又那么差,做出的饭菜往往不能令父亲满意,因为这,父亲常常和母亲吵架,让她重做。不一会儿,弟弟也醒了,我拉着他在院里的水桶上玩摆家家,嘴里还不停地哥哥长哥哥短的,让弟弟干这干那。一天晚上,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天黑乎乎的,母亲一个人背着我,走了很长时间的山路,到了外公家。

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是在外公那儿度过的。后来有一天,外公带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那里,我见到了母亲和妹妹,并认识了继父,而后,一直跟随母亲和继父生活。弟弟留在了父亲那边,不过父亲并没有对弟弟尽他该尽的义务,弟弟是由年迈的爷爷和奶奶抚养成人的。

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我稍微安静点的时候,父亲缓缓地问我:“你那个叔叔待你还好哇?”——他说的是继父。

我说:“还行。”

又问:“你那个妹妹呢?还念书的嘞?”

我说:“还念的嘞。”

他又提起了过去和母亲的事:“那个时候我和你妈两个人脾气都太大,要放到现在,年纪都这么大了,谁还会计较那么多,互相忍让一点就什么事也没了。”说完,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虽然父子两个在这以前都希望能够见一面,但在真正见面之后,却没有多少话可说,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沉默。

又过了一阵,父亲起身,说要走,我也没有过于挽留,只是希望他能够吃过饭再走,但他坚持要走,我也没再说什么。我送他到大路上,最后,他让我代他问候外公,并嘱咐,要我好好听外公的话,不要让外公总是劳心。让我有时间一定常到他那儿去,并把他的住址很详细的跟我说了一遍。我不住的点头应承,目光追随父亲,直到父亲拐过了山那头的弯道,看不见人影。

大约在三四天后,我搭一辆拉煤的汽车来到镇上,也不知道父亲白天在不在家,就准备先回村里爷爷奶奶那儿去。司机把车停在镇上一个十字路口,指给我去村里的路后,开车走了。走了半个来钟头,我看到前面又有一个小山村,一位老人告诉我:“这就是东沟。”

当年母亲带我走的时候还小,我对这里已经非常陌生了。只是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是在山沟的里头。顺着山沟一直往里走,在一处破落的小院外,我停下了。这里看上去很眼熟,只是这些房子比我记忆中的要低矮的多。我在想:是不是因为那时候自己人小,就显得房子大了呢?很快,我的猜测就被证实了:这正是自己出生和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我从大门口走了进去,奶奶和弟弟正在院子里收拾一堆土豆,他们的旁边是一口土窖。但当时并不知道他们就是自己那分别多年的奶奶和弟弟,是准备进去打听他们的下落的。我走上前去,提起父亲的名字,并问奶奶:“他在哪儿住的嘞?”奶奶一边干着手中的活,一边抬起头看了看我,她好像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我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她听到了,但并没有停下手中的营生,只是说:“这就是他家。你寻他做甚嘞?”

我说:“我就是那个**。”

奶奶在那儿发怔的时候,弟弟兴奋的叫了起来:“奶奶!俺哥哥。”奶奶这才放下手中的营生,忙不迭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两只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的脸。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神充满忧郁,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头发凌乱,衣服有些脏,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是俺娃回来了?……那快回家哇!”仿佛得了宝贝似地,身上精神了许多,引我就往家里头走。

屋子很小,黑漆漆的,除了窗户中间安了不大的一块玻璃外,周围都被窗户纸糊得严严实实。炕的面积将近占了屋子的一半,还连着一个灶台。地下摆着一个已经掉光了油漆的、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旧木头柜子。如果做饭的时候坐在灶台前拉风箱,地下就很难再有空地方站人了。可以想到,奶奶这些年过的是一种怎样艰辛的生活。

那天,奶奶自始至终脸上都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不过看得出来,她的心情不错。在张罗饭菜的工夫,他一直不停的唠叨着这些年家里发生的很多事。父亲自从在母亲走了之后,就搬到镇上租了个房子打工去了。他和爷爷的关系一直都很僵,很少再回村里去。这些年,他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弟弟的事,也不管不问,一直是由两位老人在抚养。弟弟也很少跟父亲来往。二叔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已经失踪了好些年了,没有任何的消息,也不知道人现在还有没有了。二婶没有办法,只得外出自谋生路,也很少回去。家里就剩两个孤苦的老人,弟弟是才辍学没多久才回去的。这几年,村里看着两个老人可怜,照顾爷爷去看管山上的林子,一年挣几百块钱。另外,还给发一些粮食之类的救济品。两位可怜的老人就是这样把弟弟拉扯大的。

趁奶奶忙着做饭的时候,我一个人出了院子里,想好好看看这个小时候曾今生活过的地方。刚到院子里,奶奶就跟了出来。然后,领着我到院子里每个房间的门口,从窗口,可以看到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她讲述着每一个房间里曾今发生过的故事,我默默地听着。老人的心情能有这么好,太不容易了。在走到我们一家以前住着的那间屋子时,奶奶告诉我,自从我们走了之后,父亲在家呆了一段时间,他在房子的后墙上又开了个窗口,没多久,他就搬到到镇上去了。透过房间的窗户,我看到了后墙上那个窗口,当年我们在的时候,记得还没有。家里唯一剩下的摆设就是窗口跟前的一台旧立柜,那是过去用来放衣服用的,父亲没能把它带走。地下、炕上、窗台上全都是厚厚的灰尘,也不知道究竟多久没人打扫过了。小时候的那些记忆中的片段再一次浮现在了眼前,心里不禁有一种凄凉酸楚的感觉。时过境迁,多年前那个曾今热闹过的小院,如今已是人去屋空,只剩下年迈的爷爷奶奶和弟弟了。

吃饭的时候,奶奶的话明显的少了许多,只是吩咐,让我以后有时间能够经常回来。我点头答应着,心里却像一团乱麻。因为这一次,是瞒着母亲来的。母亲坚决不允许我跟爷爷奶奶和父亲来往。以前因为我提这件事,竟然伤心地哭了好几次。母亲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她的难处。我心不在焉得吃着饭,不经意间一扭头,却看到,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脸扭到一边,在偷偷的抹眼泪。当时的心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鼻子直发酸,说不上来是凄凉,还是温暖。

吃过饭又等了很久,爷爷还没有回来。那天,他又到山上看林子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那次没有见到爷爷。奶奶一再挽留,想让我住上几天,但我还想到父亲那里去一趟,到天快黑的时候,就和奶奶告别,又到了镇上。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奶奶。

到了镇上,找到父亲的住处,父亲的门还锁着。他不知道我那天要去。一直等到很晚,才回去。

父亲租住的是个只有一间大的小屋子,里面杂七杂八的堆放着半屋子没什么用的东西和一些电视机修理方面的书,他曾经过培训,修过电视,生意不太好做,没有坚持下来。剩下的不多的空间,门口的一边放着一支单人床,另一边是一些做饭用的灶具。

那次和父亲的接触,我有些失望。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但他的身上并没有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应有的深沉,我甚至认为他很无聊。在简单的吃了点饭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跟我聊起了一些非常敏感的私密性话题,并不停的给我提出许多这方面的问题,我感到很尴尬,总觉得父子之间谈这些话题的是很不合适的。看到我的一颗门牙上有个缺口,就找出一本看面相的算卦书,翻开其中的一页递给我。那是一副展示人的面部的简易图,上面标着面部的各个位置在那个行业的名称,图的下面是一行字:“门牙缺者克双亲”。我胡乱应承着,越来越有些不耐烦了,最后借口说:“瞌睡的不行了,快睡哇。”便用被子蒙了头。第二天早上,就走了。

在小煤窑上没干了多长时间,就开始出远门,四处漂泊了。这些年一直离家在外,虽然从来没有屈服于命运的不幸,这么多年过去了,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就连母亲身边,也很少回去,至于爷爷、父亲和弟弟只是在最近两年才见过几次面。

几年前在省城见到了弟弟,他在一家安防产品销售部打工。我在他那儿住了两天。那天初次见到弟弟的时候,看到他的脸上有一道很显眼的刀疤,我问他:“你的脸怎么了?”他犹豫片刻,然后说是因为跟人打架受了伤。问他是被什么人打的,弟弟只是淡淡的说:“家里头那个宝。”——他说的是我们的父亲,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问起这件事的原因,弟弟说,这段时间奶奶一直卧病在床,病得很厉害,已经快不行了。不久前,他回了一趟家去看望。父亲那几天也回去了,很想带奶奶去医院,可他一直以来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维持,医院又不是慈善机构。弟弟也很无奈,他既没有文凭,又没有技术,那几年刚去省城,一直就没有固定的工作,只能勉强糊口,而且在他看来,以奶奶当时的年龄和病情,也没有去住院的必要了。父亲却强行让弟弟带奶奶去住院。说到这儿的时候,弟弟说:“年纪那么大了,又病成那样,去了医院也住不起,剩下的时间,让好好活上几天就行了,还看甚嘞。”就因为这事,两个人僵持不下,后来,父亲竟大动干戈,抄起一把菜刀就朝弟弟劈了下去。弟弟躲闪不及,一刀被劈在脸上,另一刀被劈在胳膊肘上。一气之下,拿起一把铁锹准备拼命。父亲一看苗头不对,撒腿跑了。等几个亲戚进来送弟弟去医院时,弟弟已经昏迷了。直到医生把伤口缝合包扎好后,才慢慢清醒过来。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弟弟的住处休息,脱去了衣服时,我看到弟弟胳膊肘上已经拆了线的伤口还在流脓。

这几年,我也偶尔听到过一些父亲的消息,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有几次弟弟提到父亲时,说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他和父亲的关系,顶多能算是个熟人了。想不到,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又过了一年多,再一次听到奶奶的消息时,奶奶已经去世很久了。奶奶的丧事,是由两个我从来没见过面的伯伯来办的,那是奶奶当年改嫁给爷爷时留在那边的两个儿子。父亲和二叔也是奶奶从那面带过来的,他们跟现在的爷爷,并没有血缘关系。奶奶的丧事并没有通知我,大人们这么做,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作为一个亲生的孙子,我只能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默默地独自伤心。

愿我那可怜的奶奶在地下安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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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罗军琳推荐:罗军琳
☆ 编辑点评 ☆
罗军琳点评:

回家就是回到亲生父亲身边
就是要接受家里的人和发生的一切现实

文章评论共[2]个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美文,祝朋友天天好心情!at:2010年05月18日 晚上10:33

jiayuansui-回复呵呵!托编辑老师的福,心情会好的! at:2010年05月18日 晚上1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