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情
京郊国都城外有一韦姓大户,韦老者曾为朝中要员,后辞官归隐,买房置地,家资丰厚。他才高学博,见深识广,为人慈和大度又风趣健谈,生有三男一女。奈何三子皆平庸之辈,已过及冠之年犹碌碌无为。一术士偶从韦家经过,曰此地风水不佳,阴盛而阳衰,韦老者追问破解之法,术士自去不答,又请卦师占卜,结果迥异:此宅风水极妙,乃吸鸾引凤之良所,三位公子只需早纳贤妻,定保一生富贵通达。
韦老者捻须长思,隐去这般缘故,因命三子离家各自寻找中意伴侣,无论成否,均以一年为期。
且看这三兄弟各自际遇。
一 水中静仙
姒水河流在京郊城外,岸植杨柳,水漂白花,春光洒落,旖旎迷人。
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韦加文轻摇折扇,悠闲地沿河堤缓步徐行。这是他形成已久的习惯,继承了父亲淡静与世无争的性格,他不喜欢都市的繁华喧嚷,反而热爱乡间宁静平和的自然风景。一只蜜蜂飞来,绕着他的肩膀嗡嗡作响,他挥扇赶开,纯净明亮的眼睛带着一丝稚气,圆圆的脸庞五官端正,挂着和善的笑意。他在河边拣了处青草浓茂的地方坐下来,抓起一把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朝河里扔去,眼睛望着河水激起的涟漪,老牛在不远处的疏林里低头觅草,牧童爬到树上掏鸟儿,吹着悠长嘹亮的口哨。
今天有些奇怪,平时恬静少人的河边常有三三五五的农人经过,都是装束整齐,一边走一边热切地交谈着什么,红光满面,双眼迸出近似幻想的激动的光芒。韦加文正疑惑,忽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回首一看,原来是好友卢公子。
“怎么了,加文?等着河神给你送出一个娇妻美妾呢?”卢公子朗声笑道。韦加文羞红了脸,原来同辈好友中只他一人不爱拈花惹草,那些风流成性的朋友取笑他保守时,他曾说过一句话,佳人可遇而不可求,他日日去河边散步,或许河神降福会送给他一个美若仙人的姑娘共度今生。京郊国传说着姒水河有河神的故事,也曾有人在河边见过水中恍惚的丽影。所以大家虽笑韦加文的痴,却也不以为有何不妥。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这是要去哪里?”韦加文问。
“去城里看热闹。”卢公子道,“王室出行,百年难遇的机会,你也去吧。”
韦加文侧耳细听,隐隐可闻城里锣鼓喧天的声音,遂与他一道去了。一路上,卢公子双眼放光,神情振奋,韦加文道:“也不必如此激动吧。”
卢公子压低声音道:“咱们也都是官宦子弟,时常出入王宫,晤见大臣,区区王室,唬着平民罢了,咱们也没必要瞎凑热闹。咱们只是借这机会一睹静仙公主的芳容……”
静仙公子乃当今天子的胞妹,号称王室第一美女,卢公子又是京郊第一等好色之徒,曾为一个窈窕背影而纵马狂追四十余里,他渴慕公主已久,奈何虽然其父是朝中掌律要员,还没到能保他会见王宫女眷的地位。他只好藉着每次大型宴会随父入宫,远远观望,略可止止躁动的欲念。
韦加文素知他心事,没有接话,心里却忽然想到父亲交代的那一件事,不禁有些怅然。不多时到了城里,主街上行人避于道左,一行队伍迤逦而来,当先是一队紫袍黑靴的侍卫,个个挎刀,举着明黄色的大旗,上面龙腾凤舞,共同环卫着华贵的朱鸟。紧接着是一列轿子,彩顶锦幔,透出富贵不俗之气。路人在一旁指点着窃窃交谈,说最前面的是天子之母,其次是王后,各宫妃子,最后一乘轿子略小,装饰也最漂亮,珠帘摇晃,隐约可见里头坐着一个华服少女,面蒙淡青色长纱,一双眼睛大而灵动,丝毫不矜持地望着路旁众人,长长的水晶耳坠闪烁不定。
“那就是王室第一美女静仙公主吗?”
“什么王室第一,该说京郊第一才对!”
两人的小声问答,被韦加文听去了。他亦久闻静仙公主芳名,此时踮脚引颈,遥遥而望。
静仙公主亦朝这边看来,微微笑着,如风拂湖面,青纱的飘动便是涟漪在轻轻荡漾。
她忽一抬手,抛了个东西过来,不偏不倚打到韦加文怀上,韦加文忙用手捂住。
队伍远去,行人各自上路,卢公子神情落寞地来到韦加文身边。
“差矣,差矣!”他叹着气。
“怎么了?”韦加文神志恍惚,讷讷地问。
“听说这静仙公主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常趁随母、嫂出行游街时向围观者之中年轻英俊的男子抛媚眼、递信物,暗中交往,腻了便弃。我竟没赶了。”卢公子道,他悒郁成痴,竟不同韦加文告别便独自走了。
韦加文立在街心,松开手,看到公主方才扔过来的是一只绣球,极小,可攥于掌中不露形,然而制作之精巧,纹饰之华美令人目不忍移。他反复把玩,不知何意,看看天色不早,行人渐稀,便带着疑惑和某种莫名的感觉归家了。
晚上,韦加文久久难寐,脑中总是飘着那个端坐轿中的女子和那面青纱,面纱下的那张脸,会是如何殊艳绝伦呢?他将绣球细细观赏,又敲又晃,断定是空心的。寸寸看去,终于发现一条松松细线,拆开,绣球便裂了道口子,露出里头白影来。
韦加文取出,原来是张字条,上写:明日午后姒水旁相候。
韦加文的心立刻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二十二风,他第一次知道心跳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将绣球抵在颏下,枕着双臂,想着明日相会之事睡去,梦里,咧开嘴甜笑着。
姒水河畔是一如往常的闲静,花明柳树,韦加文玉带束腰,晃着折扇,故作镇静地踱来踱去,其实心内早已狂跳难抑。
久不见人来,他疑心昨日如梦,从怀中掏出绣球,纸条犹在,字迹真切分明。
莫非此刻是幻?韦加文举扇敲头,立觉疼痛。正叹息间,却听女子娇笑传来。
“静仙?静仙?”
一个着粉红罗衣、撑花伞的女子嗔道:“怎么一见面就呼人闺名?”
“冒犯公主了。”韦加文忙拱手致歉,“不知公主约在下前来有何见教?”
静仙道:“我可没约你,只为寻绣球而来。”
韦加文忙取出递上,静仙看到那被拆开的裂口,说:“你还真是细心。”
韦加文面色微红,道:“在下不敢。”
“哼!”静仙劈手夺过,一甩长发,冷冷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韦加文。”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可曾娶妻?”静仙又问。
韦加文不知她何意,也不敢心生妄想,只如实答道:“未曾。”
静仙面色稍缓,手指河中:“呶,那儿有一只舟,你去架来,我要乘坐。”
韦加文乖乖去了,小舟系在水边一棵柳树上,似是无主之物。他吃力地拉到静仙所站的河岸下面,擦擦满额热汗。
静仙不满地跳了进去,口中还埋怨道:“你怎么这般笨拙?”
韦加文笑道:“只因在公主面前过于紧张。”
“哼!油嘴滑舌!”静仙拾桨划舟,韦加文则在岸上逐着她来回跑。
他忘了所有疑问,只当这女子是他毕生追逐的目标。
划了一会儿,静仙有些累了,便放下桨,站在舟中同岸上的韦加文讲话。忽地脚下一绊,桨被打入河里,她忙伸手去抓,不料舟身一翻,将她推入河里。
静仙举手高呼救命。韦加文不顾自己不习水性,忙下河捞人。幸好河水不深,虽弄得一身狼狈,好歹二人出来了。
静仙头发湿透了,满脸是水,罗衣贴紧身子,裙摆犹不住地滴水。
料峭春风吹过,她娇躯颤栗起来。
“公主,唉,公主。”韦加文欲上前帮忙,伸出手,却不知如何是好。
静仙拧干头发,抬脸看她,面上却满是笑意。
韦加文怔住了,那样的女子,单薄,明艳,带着湿润的水汽,站在春天温柔的河岸上,像从河里游出来的……就是他梦想了无数次的啊,河神送给他的礼物。
静仙抱着身子向他走来,他自然而然地拥她入怀。
韦加文指着不远处的林子:“那边有一间竹舍,我们去那儿休息吧。”
竹舍清爽,韦加文拾柴点火烤衣。
“韦加文,你是哪里人?”静仙问。
“我家在都城东郊。”韦加文回答。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父母健在,另有二弟一妹。”
“倒挺齐全。”静仙嘀咕着,打了一个喷嚏,韦加文慌手慌脚地照顾。
“这是最后一次啦,”静仙接过他的手帕擦着鼻子,忽然道,抬起眼看他,清澈的水波涌动,俏脸微红。
“什么最后一次?”韦加文一头雾水。
“我的王兄自小就爱拿我的婚事取笑。他一直说要给我找个最好的夫君,可他挑中的那些年轻将领、王侯公卿一个也不入我眼。我喜爱那些布衣粗裳、温和有礼的平民寒士,王兄给了我五次机会去挑选,每次我都以抛绣球的方式联络那些令我一见钟情的美貌男子。唉,可惜实不副表呀。王兄说,如果我五次都找不到令他满意的人,他就要把我嫁到外国去……”
韦加文忍不住笑了:“天下之大,男儿众多,单你每次出行,不过走几条街耳,哪能这么容易就撞上才貌双全、又合你意的人呢。”
静仙俏脸微红,低声说:“这不是遇见你了吗?”
韦加文恍若未闻,看看天色,也不早了,遂说:“公主孤身离宫,也不怕天子担忧么?”
“我带着王兄给的金牌呢,”静仙说,“加文,你……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呢。”
这一场姻缘定是前世注定,当他们还分别是一株花一缕风或两颗流星的时候,就已暗暗恋上彼此,所以才有这一生初逢时的芳心暗许与爱慕成痴——只有时间才能成就爱。
韦加文说:“不妨跟我回家去吧。”
“啊?”静仙一喜,没料到对方这么爽快就说出了这句接纳的话。
韦加文点头:“实不相瞒,在下正为寻妻而出来。”他将父母说了,静仙想了想道:“好熟悉的家庭,哦,我听王兄提起过前任文官之首韦大人,就是令父?”
韦加文道:“正是。”
静仙道:“也不是贫寒之家啊。”言下之意,竟似有不满。
“你很想受苦吗?”韦加文感到好笑。
“我才不会受苦哩!”静仙道,“我是京郊公主啊,王兄、母后都那么疼我。”
所以她才不在意夫家的贫贱。而相反,只有别人的穷苦才能映衬出王室的尊荣富贵。
我若嫁他,定要王兄多备嫁妆。静仙暗想。
韦加文挽起她的手,慨叹道:“从未想过我竟能与公主如此贴近。”
静仙道:“你若有胆量亲自到王兄处求亲,我们就可日日厮守了。”
韦加文道:“我当真敢。”
“好啊好啊,”静仙拍手叫道,“我这就带你去。”
观其貌,试其才,查其出身,天子大悦,因赐静仙公主与韦加文吉日成亲,举国共贺,满朝皆喜。
韦老者甚感惊讶,不料避仕多年后又与王权扯上关系。他忧心忡忡,摇首顿足,后悔不迭:“唉,早知就不该让他们自己择选择。伴君如伴虎呀,天子竟以驸马仁孝为名而令其与我们同住……以后别想过安生日子了。”
韦夫人劝道:“哎呀,你怎么这般固执,当年文官之首做的好好的,君重臣敬,你说宦海难测,非要辞了不可。早时催你与儿子择妻你说时候未至,现又……哎,那卦师不是说咱们这儿是吸鸾引凤的好地方吗?这不就引来了一只?听说那静仙公主是第一美女,加文可真是有福气啊!”
韦夫人说完便张罗婚事去了,韦老者又想起卦师所言,暗祈非虚。
韦加文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几日就娶到如此美妻,笑吟吟地向父亲交了差。
三月初七,吉日,公主出阁,韦府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象。新人拜天地皇亲,洞房一夜无限缠绵。
自此公主弃宫装,摒护卫,但依旧是锦衣华服、珍馐佳肴、养尊处优,并时常出入王宫,在母兄前承宠,与嫁前无异。
公婆呵护,夫婿忠诚,应一生无忧。
二 原野紫纱
他尽量避免与人交谈。打小便这样,嘴角不灵,一开口,便有一股蠢气流溢出来,最老实的人也忍不住想骗他,最善良的人也会以羞辱他为乐。
他并不傻,曾饱读诗书,也算腹藏珠玑,只是一与人交际,便失去了主张,只能任人欺侮。
这是一个自闭的青年,二十岁的生命里除了家人没交到一个朋友。他的蠢名也在近邻远亲之间传播极盛,每次在别人的朗朗笑声中讷讷低头,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窘迫和怅惘。
他一直想逃离。逃离这个环境,逃离那些已熟知他的人。因为他清楚在那些人心中自己的形象永远不会改变。
他心里积藏了太多的力量和抱负,没有人懂。他想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人群中,也许,那时,他会是另一个样子。
听到父亲的命令,韦祎立即收拾行囊,打算借机远行一番。他一直渴望四方行走——就像他风骨凛然的妹子。狠下心不理会母亲的忧虑,他扛着包袱坐上了往北的马车。北方是一个陌生的方向,幼时随父南下,见过了平州的富丽,丰都的繁华,他想去传说中荒凉的北方寻求转变命运的机遇。
沿官道平稳疾驶的马车里,挤挤挨挨地坐了七个装束各不相同的人。韦祎没有参与同车人的谈话,紧抿嘴巴,望着窗外飞速而逝的风景。
“这位公子,看衣裳不凡,是大户人家吧?”坐在他旁边的中年汉子捧着只茶壶,眯缝着眼问。
“是,是。” 韦祎连连点头,暗中鼓起劲儿,这是他出行中第一次同人打交道,他一定要表现好。一定不要让别人看穿他的底细。
中年汉子朝他身边凑凑,似乎想长久地聊聊,以慰路途无趣,又接着问他的家世学业出行目的,韦祎开始还能自如对答,说了三五句话后便有些招架不住,支支吾吾,满面张皇,中年汉子见他如此,兴致大减,便往外挪了挪,有意无意地扫着他的眼神也带出淡淡的轻蔑。
韦祎的心沉了下去。刚一出门便又一次验证了自己的无用。他朝帘外望去,熟悉的景物渐渐退去,果真是荒凉呢,他想让马车一直行驶下去,到无人的尽头……
三日后,马车停在京郊国最北端的一个小镇,同行的人均已熟识了,彼此告别,韦祎携着装行李的布兜匆匆离去。他随便逛了一圈,在饭铺里吃饱了饭,从腰畔锦囊里摸出个叠得平平的灰黄色纸包儿,打开,将里面的一层碎沫子倒进茶碗里,用筷子搅匀,喝下去。
“你喝的是什么?”坐在对面一个矮胖壮实的人笑眯眯地问,他有四十五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袭簇新的锦袍,别在腰间的扇子上挂着一块光华闪动的玉坠,像个富商模样。
“药。”
“看你文文弱弱的样子,原来是带着病。”那人扫了他一眼,不客气地道。
“我没病,补养身体而已。” 韦祎忙说,他兄弟三个皆自幼体质单薄,母亲央人托王宫里的大夫给他们配了些滋补的药粉,也只有韦祎每日乖乖地按时服用。
“现在这些贵公子呀,不事锻炼,稀奇招儿倒想出不少……”那人摇头晃脑地道,自己却也从小玉瓶里倒出几粒朱丸送入口中。
韦祎打量了他一番,道:“看您不像京郊人吧?”
那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可是地道的龙城人(京郊城别称),这些年做生意,跑南跑北的,没在家乡住过罢了。”
“你这是要去哪儿?” 韦祎又问。
“往丝国卖些东西,顺便贩回些织物。”他自我介绍,果真是个商人,“我姓吕,常年做着买进卖出的生意。”瞅了韦祎一会儿,问:“小伙子,没出过国吧?”
“没。”韦祎摇头。
“想不想跟我出去见识见识?”
韦祎跟他谈了几句,并未露蠢相,心下对自己有些满意,又时时提防,生恐失态受窘,听他相邀,见也是个可信的正经人,便动了心思。
吕富商看出了他的心思,指着外面一辆载满货物的马车:“跟着我的车走吧,出了这个镇,再过一个林子,就是丝国了。我有天子颁发的行商文牒,守关的不拦。我带你一带吧。”别的不说,单他目光中流露出的那分赏识就让韦祎感动,答应了跟着他做个小伙计。
瓦霜是丝国南端的一个名城,城中商铺林立,多半是卖编织品的,衣裳、坐垫、地毯、帘子,甚至鞋子、被褥,无一不是用丝线手编而成,或单色纯净,或斑斓绮丽,精巧别致;还有大量专卖丝线的铺子,色彩各异,挂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
韦祎对着那些编织品啧啧称赞,吕富商却道:“这都是些拙作,你若见了彩线姑娘的手艺,那可真真了不得。”
“彩线姑娘?”
吕富商自顾自地说:“我每回能购到一件,卖给京郊的豪富,这一趟就算没白走,能赚上十几年的花销。”
韦祎听得咋舌:“真有这么神奇?”
“我带你去看看吧。”吕富商说,把他拉来的那一车花盆陶器胡乱卖了,赶着空车带韦祎到一个叫千缕坊的地方。它位于一条偏僻的街上,门面不大,客人也不多,每日出售的价额可大得惊人。这里面有一个典故。据说千缕也就是个普通姑娘,家里开着染色铺子,那一年她在家门口坐着学习女工,一个紫衣女子从这儿过,抱着一捆丝,千缕留她休息,她坐了一会儿,看千缕在那儿笨手笨脚地弄,略加指点,初沾女工的少女居然编出了一件圆圆的坐垫,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所编之物风靡全城,甚至远销国外,家里也把染色铺子改成今日专卖织物的千缕坊。后来传出消息,那指点千缕的便是大名鼎鼎的彩线姑娘,紫纱是也。说话的时候已到了千缕铺,韦祎已看见一个妙龄女子坐在门口挑着几根红丝摆弄,便道:“原来她还不是彩线姑娘。”
“彩线姑娘名声大了,哪里是轻易能见到的?”吕富商道,看来他与千缕是旧识了,马车还未停稳,千缕便迎上来,清纯的脸上挂着笑,目光憨厚,殷勤搀扶。
吕富商在这儿住下,每日要千缕给他展示新兴的织物,各类购买若干。韦祎就帮忙搬弄丝线,按单子给订购的客人送货。这日他替千缕往百帆铺选购丝线,正值中午,大伙儿都吃饭去了,只余一个小伙计在柜台后趴着,懒洋洋地打盹。韦祎乐得悠闲,也不叫他,自己在偌大清凉的商铺里信步观赏,看那一排排柔软丝线,挂在不同的小格子里,粗细均有,各色完备。不知不觉间撞上一个女子,一袭紫裙,流云松挽,插了支水晶簪,脚下是一双丝编素履,走起路来悄然无声。韦祎慌忙作礼道歉,那女子也不理他,拍了拍被他撞的肩,叫伙计拿货。
伙计出来张罗,紫裙女子报出选择要的丝线名称及数量,伙计听后张大嘴巴赞道:“姑娘好眼力,咱铺子里好丝线都提到了!”
韦祎听着她说话也惊得合不拢嘴,没想到那些简单的丝线还有名称,各都雅致动听,什么幼桃染花,月光流沙,碧波捞影,秋水点尘,夜雾透珠……他不知道这个女子就是紫纱,对各色丝线了如指掌,其中有许多名字,正是她特地聘人取的。
伙计依样整理好,任紫纱在一旁点数,过来招呼韦祎。韦祎自惭,照着千缕的吩咐磕磕巴巴说了几句,伙计见他口角不利,便先生了几分轻蔑,也不热络,胡乱拣了几样冷淡地丢过来。韦祎见无论色泽质地,都不如紫衣女子面前的好,便要换,却又说不出自己到底要什么样的,那伙计不耐烦,他大窘,却越发坚持。
“这人可真是迂……”紫纱心道,抱起那捆线径自走了。
韦祎争执不过伙计,只好也抱着那些明显劣质的丝线回去,对千缕一说,千缕笑道:“我也只会编织,具体线的好坏,可真不大懂得。不过我和彩线姑娘有约,每两个月可去拜访她一次,下次去时再求她指点一下就是了。”果然几日后一大早,千缕就起来梳洗,换了新鲜衣裳,拿自己得意的织物包了几件在包袱里,吕富商在院子里活动拳脚,问:“要出门儿?”
“嗯,我要去拜访彩线姑娘。”千缕答。
“把姓韦的小子也带上吧,让他长长见识。”吕富商道。
千缕面有难色,原来彩线姑娘不愿见人,吩咐了千缕不得将她的住处透露给外人,千缕谨守承诺,始终没告诉任何人她与彩线姑娘有私交之事。可她心中爱慕吕富商,从未违拗过他的意思,想韦祎为人正派,又是外国人,住不久的,便咬牙拼着惹彩线姑娘不快答应了。
一听说要去见那个传奇的灵巧女子,韦祎大喜,二人乘了辆马车出城奔北,原来瓦霜城以北就是一片原野,草色青青,树木葱绿,又多水泽,散布着几个小村落,彩线姑娘就隐居其中。
离原野还有段距离,二人便弃车步行,千缕叮咛韦祎万不可不敬,韦祎连道岂敢。日光明丽,照得溪水明亮澄澈,彩衣盘发的妇女端水洗衣,千缕热情地打招呼,那妇女道:“是来找彩线姑娘的吧?她正在家呢。”说着伸手一指,千缕谢过,带韦祎前去,没多远,见两棵挺拔的苍松间系了一根长绳,绳子上搭满各色丝线,斑斓耀眼,迎风飘舞。
有一座房子,用十三色丝线编成,立在地上,宛如神话中仙人的居所。
韦祎惊住了。
这时从房中走出一个女子,身着紫色连衣裙,腰间系条黑色丝带,素腕约青环,黑色长发直披腰际,无一钗半簪,风骨尽清纯。面容妍现,却带着冰冷的神色。韦祎只觉面熟,待她凉意如水的眸子询问般地望过来,才发现正是前几日铺中偶遇的女子。
千缕怕她不悦,慌忙解释,并再三保证韦祎决不会泄露机密。紫纱才面色稍缓,带他们进房,房里满是编织品,从睡床、地毯、脚凳、窗幔到敞开的衣橱里的衣服。紫纱看了千缕带来的织物,夸奖几句,指出不足,又教她如何辨别丝线的优劣,中午做了些清淡饭菜招待。韦祎望着紫纱,明明她就在眼前,心中却涌满憧憬,似乎预见到了某种未来。一整天他都神思不属,到傍晚,千缕见日头渐落,忙告辞,紫纱却提出要韦祎留下。
“我这儿缺个打杂的伙计,借他用几天吧。”紫纱道,千缕不能自作主张,韦祎却点头同意了。
紫纱指着桌上的文房四宝:“把你的名字写下来。”
韦祎拈起一支缠着葛色细丝的毛笔,端正地写下了两个字。
“字挺漂亮的。”紫纱嘀咕一声,指着那个“祎”字,说,“在丝国语言里,它是吉兆的意思。”
她拢拢发,也拈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和他的并排,一对字携着手儿,在纸上跃动,韦祎看着,不由地想入非非。问紫纱留下自己有何吩咐,紫纱道:“明日自有你的用处。”
次日早晨,紫纱便带着韦祎入城,却是到各商铺结账,原来她每次买线都是赊欠,按期集中付款。到了百帆,掌柜的亲自出来,中间账目出了差错,韦祎心中默算,指出错处,伶牙俐齿地和人口角交锋,说得铺中众人个个心服气悦,大加赞赏。紫纱睨着他:“咦,你怎么不迂了?”
韦祎有点害羞,摸摸头笑了。二人携手回原野小村,紫纱打量着韦祎的身形,道:“我给你手编些衣服,看你穿的,像个纨绔子弟。”
“我要住多久?” 韦祎问。
“等我不用你的时候。”紫纱道。
不几日全村人都知道彩线姑娘收留了一个南国来的小伙子,纷纷送来红枣、稻米与各色丝线。韦祎对这阵杖不解,那日村口偶遇的妇人笑对他说:“彩线姑娘在此独居多年,闺中寂寞,现有你来做伴,我们都替她高兴。”
后来,紫纱坦白自己的身世。“我们丝国信奉巫道,小时有人为我算命,说我体弱魂孤,不适宜享受富贵,否则将短命而夭。阿姐不忍我受苦,便央一位从无疆海而来的术士为我施法消除灾难。术士说,那是我前世带来的劫,我要独居南草原,等待一个名蕴吉兆的男子来为我破解,送来富贵。他又说,我不必心存感激,因为那人也是遭天劫而不得展其才,须我相伴,才能破此劫数。
“茫茫宇宙,浩浩尘世。唯一次相遇,一种情缘,方可平安度过此生。”
韦祎听得热泪盈眶,激动之下握住她的手。才不得展……这四个字说中了他的心。他自幼苦读诗书,是三兄弟中最有学问的一个。虽说受父亲的影响不以求官立功为志,便满腹锦绣却被视为废物的滋味不好受啊。
紫纱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等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了。
二人从此更加恩爱,无话不谈,韦祎每日帮紫纱料理丝线,看她编织,听她讲自己跟一个神秘高人学手艺的传奇经历,日子如水,不知不觉过了一年光景,韦祎才忽然想到此次出行的使命。他本来没把父亲的交代当成大事,但现在既找到了中意伴侣,便迫不及待地想领她回家。
紫纱听到他的想法后也很在意,道:“既如此,我便随你去南国吧,也免得令父母担心。”
韦祎大喜。
紫纱说:“我须回引织一趟,向阿姐说明原委,也要她答谢那位测命如神的术士。”
引织城是丝国国都,紫纱便是当今君主紫绡的胞妹。
二人同赴引织,女王大悦,赐嫁妆五十车,华服百件,又命人寻那位术士,要以重金相酬。
紫纱韦祎便在两百名便装宫廷护卫的护送下踏上了回京郊之路。
韦祎深知父亲脾性,平生最忌与权贵人家交际,便与紫纱商议瞒了她的身份。
紫纱欣然同意。她是聪明女子,见到韦老者,先诉一番苦,说自己出身于丝国巨商之家,为独生女,奈何父亲因劳成疾,早早谢世。母不甚忧,也随着去了,只余下自己独守着万贯家财,人人觊觎,幸得韦祎帮助,心下爱慕,两情相悦,便卖了房子,携全部家产随他南来。
韦老者未露怀疑。紫纱便将那些化装成雇工的护卫打发回去,刚巧三公子韦愿亦携娇女归来,二兄弟便同日成了亲。
三 月下红玫
天上冷清清的,这个时候大多数神尚未诞生,苍穹之上还没有建立起连绵恢宏的宫殿,只有几个纯粹的、法力无边的神,寂寞地守着大地。一片黯蓝之中,长袍披发的两名女神一并看着世间万象。人间某城,夜里的灯火下,年轻公子有些茫然地踟蹰街头。
“司命,你将如何安排他的姻缘?”忽然一名女神开口。
司命女神手执透明玉杖,目不转睛地盯着遥远的另一世界,缓缓道:“那韦老者对凡世富贵的态度还真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啊。不过他一味退避躲藏,也太懦弱了。看在他性殊异又素好积善的分上,也就许韦愿一个好妻子吧。”她语声幽凉,空茫的眼中有一丝伤戚,似乎想起了久远以前的事。
“那么,会是谁呢?”掌管正义的女神问。
司命女神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上次向我提到的那个叫红玫的小仙子,是否已去往火狱历炼?”
“尚未。”正义女神眼睛一亮,会心一笑,“不如,就让她下到人间吧!”
“可是……”司命女神却沉吟一下,“红玫仙子她品性高洁,擅自将她配给一个凡间男子,怕是……”
“我会对她说明的,”正义女神道,忽然叹了一声,“几十年也如眨眼啊。”
“红玫现在何处?”
“看。”正义女神伸手摇指,只见缥缈的月亮里,一个女子正翩翩起舞,水红色的长袍与月华的光晕辉映,美妙令人沉醉。两位女神飞过去,把安排对红玫讲明。
“让我如何认出他?”红玫问。
司命女神笑道:“人间过的是烟火生活,你只需去找那个用最朴实的方式关爱你的人。”
红玫仍旧舞着,身姿轻盈,长袖飘飘,飘然坠向大地。
萱城是一座旖旎秀丽又不失大气的城,在“京郊十大名城”中位列第三。萱城的夜是热闹的,灯火璀璨,露天戏台四周围满人,台上,涂脂抹粉的乐女伶人或歌或舞,姿态媚人。韦愿夹杂在一群市民和游客中,手里拿着在小摊子上买的食物,一边吃一边看台上的演出。忽然,他的目光被一抹光吸引了。那光似是从天而降,淡淡的艳而不妖的红,他离开人群朝光芒下落的方向走去,看到一个女子跌在地上。他慌忙上前扶起,并将手里的食物递给她。”你饿了吧。”他淡淡地说。
就是他么?红玫暗中打量着他,心里忽然欢喜起来,感激女神的决定
仙女蛊惑凡人,无需费力,她一个眼神,便摇得韦愿心醉神迷。
那和月色一并降下的女子啊,在深夜喧哗的街首,投往他寂静的怀里。
女神安排好宿命,便到光阴里旅行去了。
陷入爱情的两人,则牵手步上尘世的繁华之堂。
三子皆纳来美妻,韦氏夫妇兴奋不已。一日晚宴,韦夫人提到老爷寿辰将至,望三位儿媳各展才能,献上亲手制作的礼物,博他欢颜。
静仙公主万分苦恼。她自幼尊贵,衣食用度皆有人料理,哪会手工劳作?想了许久,决定回宫求援。
韦老者寿宴上,静仙喜滋滋地取出宫中命妇缝制的黄金披风,期待大家称赞,却在看到紫纱亲手编织的护身软后失望了。
淡黄色的丝线,精巧细致的绣工,让人一看便感到舒适。
连韦加文也不顾妻子的目光,啧啧赞道:“弟妹当真是贤惠女子。”
红玫取出一只玉瓶,递与韦老者:“媳妇自幼长于医家,擅于配制药,特做一粒健体养魂清心丸,奉献爹爹,祈贵体安康,寿久福长!”
韦老者呵呵而笑,高兴地接过来。他狡黠地看了一眼水红长袍的美丽女子。这个沉默清冷的三儿媳,最对他的胃口呢。
那个静仙,骄纵恃宠,只顾享受,头脑空洞;那个紫纱,一看便知是放荡女子,居然谎称是富商遗孤,可她带来的嫁妆里那些只有王族才能使用的珍宝贵器又做何解释,以为他是无知又贪财的官员么?
只有红玫,并不为免怀疑而编织身世背景,来历不矜不骄地保持着本真的神秘,性情随意,又不显傲慢无礼。
所以他不免有所偏爱。
宴后静仙赌气早早睡去,其他人等亦各自归房。唯紫纱沐月色独立庭院。
仙子红攻悄然现身,问:“你是何人?”
紫纱淡然笑道:“凡间女子而已。”
红玫不信:“如此精巧的编织技法,是从何处习来?”
紫纱亦摊开双手,月色下看去,她的手掌纤薄而透明。她没有回答,径自归房。
月升入中天,红玫仿佛看到明月中有两名矜高女神在用微风拂水般的眼神观望这片大地。
夜深人静,整个韦宅都陷入了沉睡。那些肉体凡胎,终抵不过日日形累,所以才需要黑夜安眠休养?
红玫幽幽叹息,知道自己也要在一个男人身边再睡几十年,直到他衰老、死去。
而她愿意陪伴他,她仰望着高远的夜空。
点点尘情,如星,如沙。(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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