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鹄之志，展翅鹏飞，扶摇直上九万里，阅山川大地无数，风雨无阻，笑傲江湖。

燕雀呢，称不上展翅，直上也不过树枝头或者屋檐高，阅砖砖瓦瓦也是无数，偶尔去一下百步开外的田野，如果还没有被开发盖别墅或厂房的话，同样也是风雨无阻，不过只能说是自娱自得。

鸿鹄眼光高，江南塞北当然不在话下，如果有雅兴，也都可以横穿南北极太平洋大西洋什么的。只要有风，就可以乘风破浪，把整个江山看个通通透透，胸怀大志，志在四方，方圆千里，里里外外都是一腔热血。此乃真英雄。

英雄当然需要用武之地，而且极度需要。三百六十行，哪一行不是英雄辈出？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够混乱了，乱世出英雄，三国的英雄太单调，除了打打杀杀就没别的了，现在可好，到处都是，琳琅满目，个个都是鸿鹄，个个都胸怀大志。就一个“闯”字，机遇极多，只要你有准备，就可以杀出一条血路，成为该行的英雄。有经商的，有为官的，有白骨精，有为人师表的，有耍侯卖唱的，有舞笔弄墨的，当然也有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了，甚至还可以发现卖猪肉或看厕所的鸿鹄。之前不是看到报纸了吗？几百个研究生去争几个卖猪肉的职位，还有高薪聘请美女硕士看厕所，当然，测所不是一般的厕所，是那种无臭型的，换个说法就是个清香型的。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喜欢换个说法，可活法却没得换。或许因为今天不用犁地而开心，但接着便是要去插秧。换汤不换药。唯一的出路是你得耍出自己的本事。啥叫本事？鸿鹄可以直上九万里甚至是臭氧层之外那就是本事。犁地就要犁得势如破竹，豪壮冲地；插秧就要插得百步穿杨，如风如梭。如此，你便是英雄。别指望有一天没带犁就可以犁地，没有水还可以插秧。

好多次我都有发财的灵光一闪，觉得自己聪明，终于想到致富的路了，可上天总是公平的，既然给了你想法，就要消灭你的想法，让你没法想。跑到了离越南很远的一个小地方，料想这么个鸟不拉稀的地方，应该没有卖越南货的了吧，那就可以倒腾点越南货来卖，卖的不是品牌，也不是质量，就图个新鲜，现在的人对偶喜欢新鲜，结果高兴还没几秒钟，在街头就碰到一摊卖越南货的。上去验了一下货，还真是货真价实。随后感叹：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还有就是中国人太多，脑袋多，该想到的活法都想到了，上下五千年，左右十几亿人，哪里够想啊？所以有的还在中做白日梦，想有一天能中个五百万什么的，可更多的是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了。

改革开放也有好些年了，鸿鹄也从农村飞出去不少，落得最多的莫过于珠三角、长江口以及天安门了。群贤毕至，乐哉乐哉！偌大的城市，十八般武艺任你去耍。做大老板的肚子越来越大，做小职员的精神越来越差，做农民工的地位越来越下……可总的来说，大家荷包还是越来越发。所以大家都有成就感，有幸福感，相对于在田地里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现在都好了。

尽心尽责，不管你做什么，飞了出去，像鸿鹄一样，有个展翅的地方，那都是雄，不管是英雄、奸雄还是奸贼。

在深圳工作那会，单位里有一个员工一年被抢劫了六次，而令人惊讶的是，那员工还不生气，笑呵呵地说：你看，现在厂子都关了那么多，那些人没工做，不抢就饿死了……较刘备之仁义有过之而无不及。好肚量。

回一趟老家，看到村里又多了一个疯子，一问才知道，因为打工，到头来老板躲了起来，不给钱，最后连车票都没钱买，脑筋转不过来，就疯了。在街头逛成了个乞丐样，后来被村里人找了回来。自那以后，有事没事我都喜欢看一下那些《脑筋急转弯》，为的就是怕自己将来有一天也会转不过弯来。

那年去工厂打了一个月的临时工，在那寒冷的冬天，结果倒霉的是我带来的两件外套，当我洗了一件的时候，才发现另一件已经烂得不能穿了，最后我只能穿着那件滴水的外套去上班，六点半起来，七天到流水线，风呼呼而吹，冷得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冷了。幸好遇到振奋人心的事：有一老兄，一个大男人，在破旧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说是他的儿子，一年没见了，在老家，不过不知道年底能赶回去不……多感人，我感动了一上午，即使是坚强的男人，也有最微妙的情感。不过此刻，我的面前，我不知道这样的男人算是鸿鹄还是燕雀……

算了一下，打了一个月工，年底回家的，春运，一个月的钱除了买了车票，只够我买一件外套，而且我也那样去做了。不过买的外套一般，没牌子也没质量。

我乐观地想，像我那么倒霉的世界上是没几个的。因为我相信幸福。

直到有一天，我又看到了另一个词：伪幸福。也不知道在哪看到的。报纸上？网络上？电视上？反正就在脑海里了，伪的东西当然不好了，小的时候最爱看解放战争片，一看到是伪军就恨得咬牙切齿。

那时候还是在深圳，有个同事整天愁眉苦脸，因为整天上班。我调侃说道：“忙是忙了点，工资那么高，应该知足了。”

猜她怎么说，她说：“那点工资，高不成低不就的，小花则没时间去花，大花则没钱去花，比如房子，动辄一两百万，也不知道有没有散装的卖，比如我只买一个睡觉的地方……”

结果，没出半年，听说她辞职了，回老家那边去了。

她是一医生。一份体面的工作尚且如此，真难想象那些不怎么理想的工作那日子是怎么过的吧。

也许人不应该那么悲观，人各有志，再苦再累忍一下就过去了。问题是工资是高，表面上是幸福的，但其他的条件没有协调好，就像是一辆宝马用了四个拖拉机的轮子，根本上不了道。何况连拖拉机的轮子都没有。若只是一份平常的工，再鼓的荷包也买不起一个房子，至少要用麻袋装才可以。走在偌大的广州城，看到忙忙碌碌满街的赶路的人，竟是一时犯傻了，想不出个理由来为什么而活。最合理的理由的莫过于为了生计。是的，生计。为了生计，南方人跑到了北方，北方人跑到了南方，东方人跑到了西方，西方人跑到了东方，没有时间坐下来歇一下，没有时间和亲人们聊一下天，更别说什么品茶煮酒等雅事了。如果只是算一个人能活多少年，倒是可以活几十年，但换个单位，惊讶了，人只能活两万来天。而且两万来天的已经是古来稀了。太短，除去一般的繁杂，称得上生活的又能算几许？

想到一个词，“天伦之乐”，为了生计，家人分离，何来天伦之乐？当时间一久，便如兄弟姐妹一样的词，一并消亡了。鸿鹄之志，豪情万丈，万家灯火的时候，只是偌大城市里冷清的一盏，不寒而栗。我想到了初中时候的我，我说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去打工赚钱。结果被大哥大骂了一顿，提壶灌顶，终生难忘：打工没有一辈子的，年纪大了还不得回到我们这个穷沟沟……结果这么一骂，就把我骂了出来。失去了生活的真倒也没什么，辛苦换来的却还是归家路上的惆怅，岂不痛哉？

生活的真，本是除却尔虞我诈，工作学习之余，或是陶冶自己的情操，或是和亲朋好友分享自己的得失，身外的东西不需要太多，因为带来的很少，能带走的也很少。居庙堂之高的当然要忧其民，尽其责。不过那样的人没几个，大多数都是江湖上的，为了生计的江湖，我们又何必漂太远呢？何必等到老态龙钟的时候才想到“不如归去”呢？

所以我学成归来，真的“归来”了，有些同学说我胆小，不敢去闯，其实我是怕失去生活的同时迷失了自己。胆小鬼，人这一生，就做这一次吧。然后我回到了老家的小县城，想象以后的生活没有鸿鹄的那种轰轰烈烈了，可，或许有另一种生活等着。

比如燕雀。

生，燕雀的出生很惬意，一般都是在屋檐横梁上的竹筒里，又或者是泥墙之间的狭缝中，铺一层厚厚的毛绒绒的窝，冬暖夏凉，父母只在周围飞，饿了，叫几声，美味的食物就到了。

老，老了，飞不动了，静静趟在结实的窝里，感受一下风吹过竹林的声音，看一下落日，也不失一件美妙的事。

病，病了，还是在那窝里，不过除了自己的亲人外，还有对面屋檐上的朋友来看望。吃的也是无公害青虫，营养好，蛋白高，还容易捉到。病，也是一种享受。

死，死了，在呆了一辈子的地方，静静死去，不用担心会经过炼狱之苦，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就回来了。

喜，一直都那么欢喜，开春的时候满地的虫子，夏天满地的叶子，秋天满地的稻子，冬天满地的雹子，一家人，一起去玩耍，一起去觅食，一起去主人的院子里逛逛，怎一个“喜”字了得？

怒，不用担心没地方宣泄，随便在一个青翠的树上，把自己的怒气都喊出来，自己听到，朋友听到，亲人听到，心情就舒畅了。若是万里之上，有的只是匆匆的云朵，郁闷。

哀，到田野上大哭一场，亲人在一起，相互鼓励，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窝被淋湿了明天太阳一晒就干了，最主要的是至少我们还有一个窝。

乐，乐不思蜀，只思那晚上将至，夜幕降临，一家人，在寂静的屋檐下，借着主人家的灯光，聊天，然后静静入睡。那是天伦之乐。

燕雀好福气啊，不用花那么大力气，还有那么多的幸福。不像鸿鹄，志在远方，可生活又在哪里呢？

今年过年的时候，大伯的儿子从杭州回了趟家，已经是两年没有回来了，回来也住不了多久。出去那么多年了，当初中专毕业，九几年的样子，满怀大志，就出去闯天下了，现在还是单身一人，我看了，也会有一种莫名的辛酸。大婶常在家里唠叨：这样的儿子白养咯……无奈，真的无奈。为何要背井离乡啊？若是金子，哪不能发光呢？在老家多好，工作之余，还可以回去看一下年迈的二老，还可以看看这一方熟悉的土地。

前几天看到村里来了个陌生人，一问母亲才知道，那人也是村里的，不过一出去三十年没回来了，现在老了，就回来了。不过子女嫌远，不肯和他一起回来，料想他也不会呆在家多久的。一边是家的牵挂，一边的乡愁的缠绕。生活，还有什么盼头？

经常听母亲说，你姐嫁那么远，孤苦零丁的，真可怜，回一趟家都要一天。我说：一天已经算是近的了。也不怪母亲，她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去我姐那了。去了趟姐那里，回来的时候，拉着她儿女的手，久久不肯放，最后大家都在车站哭了半天，一想到这些就闹心。不久前的母亲节，姐寄了两千块钱回来给母亲，可丝毫不见母亲开心。想想，母亲是宁愿儿女是燕雀也不希望她是鸿鹄啊。

鸿鹄之志，那是大志，若是一般小老百姓，就别高攀了。

燕雀之志，那是小志，少了那份轰轰烈烈、风风火火闯九州的豪迈，但多了许多生活的乐趣与悠闲，也没有那些不必要的生活的压力，比如一辈子也买不起的金窝。俗话说：金窝银窝也比不上自己的狗窝。自己的狗窝在自己的天地可以自己一手建造。本来，没必要为了生活让忙碌带走了我们的生活，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富人有富人的潇洒。可问题是穷人和富人历来就没有明确的定义。穷的只剩钱那是真穷，富的只没钱那还有很多属于我们的，所以称之为富。若是原本就是追求那些纯正的生活，那为何不早一点抽身离去呢？城市人海茫茫，最主要的是在属于自己的屋檐下实现自己的燕雀之志，不是大志，但又绝非小志。

我问了人，我们家乡的房价才一千多一平米。深圳的要一两万呢。

我问了人，县城后面那条河有很多鱼可以钓。大城市里的河都成黑龙江了。

我问了人，家乡又多建了个广场，晚上特热闹了，好多年轻人在那溜冰，还有很多老太在那跳舞。真是的，上次去广州，走了半天，累了居然找不到坐下来歇歇的地方，害得我们几个花钱到地铁站里坐了半天……

鸿鹄安知燕雀之志哉？

……

一家之言，胸无大志。各位贤能看了不当之处莫见怪。

李绵2010-5-21于石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