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傻的堂哥，四十多岁了，浑身上下很垃塌。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跟建筑队当小工。到了冬天不能出手的时候，建筑队都歇了。寒风呼号，堂哥却一手提个编织袋，一手拿个铁钩子，从垃圾堆里捡废品。破烂的棉衣难以抵挡风寒，冻得他直发抖。就这样，还时常遭人戏弄。我感到很悲哀。这时，我就会想起他的父亲——我的四伯父。

四伯父和父亲是亲叔伯兄弟，是我二爷的儿子。二爷只有四伯父一个儿子，因叔伯兄弟排一块，他排行老四。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四伯父的一家人与众不同。四伯父是拐子，左脚内翻，右脚踮着，那样一走一踮，很滑稽的样子。四伯母是傻子，还有一个呆傻的堂哥和一个不傻但也心智不全的堂姐。

别看四伯父脚跛，相貌却很不俗。宽阔的脑门，浓眉大眼，鼻直口正。我小时候很为四伯父遗憾，这么仪表堂堂，怎么会是拐子。我以为四伯父的脚天生就这样，后来听奶奶说，四伯父生下来并不拐，小时候摔了一跤，伤到了筋骨。其实也并不是很严重，请来了医生给推拿正骨。四伯父娇气，疼得又哭又闹。他的娘——也就是我的二奶奶受不了儿子杀猪般的嚎叫，最终放弃了治疗。二奶奶这一时的心软，造成了四伯父一生的悲剧。

看着好端端的儿子成了残疾，二爷和二奶奶更是百般娇宠，要星星不给月亮。可在外面，却成了别的孩子戏谑的对象。久而久之，四伯父的性格发生了变化，变得孤僻、自卑又狂妄。四伯父因腿脚重心不稳，不能干重体力活，二爷绞尽脑汁为他想了好几种不用太费体力的活路。他既学过兽医，又学过裁缝，还学过刻印章。四伯父其实很聪明，字也写得漂亮，任何一样手艺，他只要肯学，谋生应该不成问题。可他学什么都没长性，只要会了，他就不肯再钻，结果没一样他能学“精”。下地劳动，因腿脚不便，他也顶不了一个壮劳力。

转眼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以四伯父的壮况，正常姑娘是不会嫁给他的。有那好心眼儿的媒婆掂掂份量，上门为四伯父提亲，当然女方也必是有某种缺陷。提过一个哑巴，二奶奶拒绝了。连话都不会说，怎么持家过日子。还提过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姑娘，四伯父嫌看上去难看，也推掉了。终于二奶奶在媒婆提到的姑娘中物色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四伯父见面后也挺满意。姑娘长得个头适中，白白净净，四肢健全，五官周全，只是目光有些呆滞，举止有些怪异，时常自言自语，说些令人听不懂的话。可在二奶奶和四伯父眼里，这不算什么，看上去和正常人差不多。就这样，四伯父成了家。

四伯母过门没二年，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四伯父喜得合不拢嘴，一脸的得意之色。尤其是当着没有儿子的人，四伯父说，我这算是后继有人了。四伯父把儿子举过头顶，骑在自己脖子上，向街坊炫耀。又过了二年，四伯母又生了个女儿。这下四伯父更是狂妄得不得了，张口闭口就是“儿女双全了”。

可好景不长，四伯父渐渐地发现儿子有些异常。目光呆板，行动迟缓，语言不清，经常被别的孩子戏耍。四伯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可却无能为力，儿子完全是他母亲的翻版。四伯父为此很苦恼，可在外人面前，依旧装得很神气的样子。四伯母不会像其他主妇一样操持家务，四伯父也不象别的男人一样能劳作，更不用说带着家小。二爷和二奶奶上了岁数，在家依然得挑大梁。岁月不饶人，二爷和二奶奶相继去世后，家里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四伯父到这时十分后悔娶了四伯母。当初介绍给他的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女人，嫁的男人也是一只眼，可人家的儿子啥毛病没有，现在人家都抱上孙子了。可他这儿子二十多岁了，离开父母一个人连饭都吃不上，这辈子甭指望娶媳妇儿了。自此，四伯父一腔怨气发泄在四伯母身上，他经常打四伯母，甚至用棍子、用皮鞭。我曾亲眼见过他用皮鞭抽打四伯母，打得四伯母尖声哭叫。

四伯父还是一个十分奸诈的人。“文革”期间，我们村有一个老太婆迫于生计，私下里卖烟卷。四伯父常去赊欠，三支两支，十支八支，从不提还帐。当老太婆找他要钱时，四伯父把脸一板，眼珠子一瞪：你干这个犯法，你不知道吗？我没告发你就便宜你了，还问我要钱？要不咱找个地儿说说去。老太婆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好认倒霉。

四伯父只活了五十二岁，就得脑溢血去世了，很快，没有受罪。那天早饭后，我去上学，四伯父还嘱咐我放了学就回家，别到处去玩儿。可中午我回家家里，院子里却搭起了灵棚。听说四伯父只是去了趟厕所，出来下台阶时就一下栽倒在地上，四伯母闻声赶来又拉又喊，可四伯父再也没有醒来。

四伯父去世后，堂姐勿忙嫁了，嫁在了本村。婆家那边穷，男人也老实憨厚。堂姐总算有个依靠，也好照顾她的母亲和哥哥。日子好歹也就这么过来了。

记得四伯父去世后没几天，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至今记忆犹新。梦中的四伯父坐着四人抬的轿子，前面铜锣开道，左右十几个随从。四伯父身着官服，头戴乌纱，眯缝着眼，托着烟袋吞云吐雾，象是做了县太爷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四伯父现在又升迁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