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畏
金国并不产金。事实上它是无疆五国中最贫穷的一个,而就是这个国度,大陆四方流传着多少与之相关的传奇。
传说,是金翅鸟从西方飞来,落到这片土地上,在短暂的栖息间,一道闪电划过当空,金翅鸟消失,现出一座气势宏伟的城,这就是黄金城。
作为无疆五国中最贫穷国家的都城,它却是无数盗宝者心中的圣地。你知道吗?金枝玉叶树就长在黄金城。你知道吗?珍珠翡翠泉就嵌在黄金城的土地上。你知道吗?这里的钻石像星星一样繁多,各式各样的宝物都能在这里找到……可惜本国居民不懂得它们的价值,一直过着衣不蔽体食草果腹的生活。外人对这种状况沾沾自喜,可是黄金城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传说,金翅鸟的眼睛留在城墙上,守护着这里的财富。它能一眼看透来往行人的心思,每当有外地的盗宝者前来,它便化为瞽者,用尽各种方法挡住他们的去路。
这些传说,更增添了这个国家的神秘。
星效是带着一身风尘出现在黄金城门口的。把马系在城外一棵柳树上,握住腰间的剑柄,她微眯着双眼打量这月色下神秘的古城,什么困难都阻挡不了她进去的决心。她必须要在这里找到那件遍寻不到的武器。
她果然遇到了瞽者。是一个老人,花白的胡子,面容安详,坐在城门口,背靠着墙。她装作没有看见,大踏步朝里走去。
“且慢。”瞽者开口,苍老的声音留住了她的脚步。
“请问,您是黄金城的主人么?”星效微欠身问。
瞽者手抚长须,闭口无言。
星效便不理会他,继续前进,然而老人瞬间移到她前方,挡住去路,苍白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我拿九源山上的洁露水与您,作为进城的条件,可好?”星效从袖管里取出一只小瓶子,珍重地握在手里。
洁露水可治眼盲。
老人露出沉思的神色,似乎在考虑什么重大的问题,星效见事情有望,满含期待地盯着他。
老人动了动嘴,忽然扬起手,声音低沉而嘶哑:“是这个么?我已经有了。”
他的右手擎着一张荷叶,圆展的叶片上滚动着几颗剔透的水珠。
“是谁给你的?”星效大骇。
“虽然我不需要与你交换,但我还是可以放你入城。”盲眼的老人没有回答她的提问,沉声说,闪开一条路,黄金城的城门缓缓开启,露出里面的神奇景象。
就这样,星效进入了黄金城。这个故事流传开去以后,人们纷纷猜测,正是因为所有的盗宝者都想悄然潜入而惟有星效直面瞽者,所以她才能平安无恙。
星效无暇多想,飞一般地奔驰在黄金城的街巷中。那个人是谁?从很久以前她就觉察到,这个世界上有人和她做着一样的事,而且对方总是比她快一步。洁露水是九源山上荔妖池中生长的一种水草的眼泪,仅有数滴,由诡谲阴诈的荔妖守护,是治愈眼疾的不二良药。当星效打听到荔妖嗜饮颜色花酒以后,亲自到珠玉国最有名的酿酒坊买了一坛,她提着酒上了九源山,好言相求,荔妖没有为难,答应给她洁露水。
“这是最后几滴啦,前几天那个术士一下子取走了七滴。”荔妖揉着眼懒洋洋地说。
“那个术士?”星效大慌,她以为她一直以来从事的是一件只有自己知道的机密事,莫非还有知情者么?他是敌是友?她匆匆赶往金国,没想到又被那个神秘人抢先一步。
星效来之前背过黄金城的地图,那是五十年前绘制的了,今天的格局依旧。她一路走来果然见到无数纯金砌成的墙,只是颜色发旧,也多有倾颓,粗衣烂履的百姓靠在金墙上打盹,听着肚子中的辘辘饥声伸出一个破碗乞食。也有纯净澄澈的泉,涌出白色的珍珠,脸蛋脏兮兮然而眼睛清丽的女孩趴在泉边喝水,嘴里说着:“真甜呀。”这些盗宝者眼中的珍物没有令星效停步,她凭着印象匆匆朝城东走去。她要找的东西,有一个动听的的名字,叫火畏。她不知道它的名字、质料,只从富庶灭亡以后的歌谣里听到过:得火畏者得富庶。
得富庶者得无疆,这是举世公认的。
她是富庶国王室的门客,找到火畏、复兴富庶是她的职责。
星效握着瓶子大步走,瓶塞被颠掉,瓶里的水洒出来,洒到一只仓鼠的眼睛里,仓鼠衔住她的裙摆:“你去哪里?”
“我找宝藏穴。”星效对那个从她脚底发出的声音说。
“我带你去吧。” 仓鼠蹦跳着在前引路,穿过暗夜里一面面金墙,一扇扇银门,和那些夜间结伴闲逛的旅行者擦肩而过。最后,星效看到一座乌黑的古老建筑,在远处天空的清辉下趴着。
“呶,就是那里了,黄金城大部分宝贝都丢在那里面。” 仓鼠说完,原路返回了。
星效抚着抑止不住的跳动的心向前方走去,轻轻推开那扇锈蚀的铁门,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动静,空气阴冷,浮动着一丝腐味,她暗中松了一口气:看来“那个人”还没有找到这里。
各式各样的宝物堆积如山,都蒙满了尘土,黯淡无光,星效蹲下来一件件翻拣,她认出了传说中的可以打开任何一扇门的钥匙,可以攀登至夜空手摘星辰的袖珍长梯,收纳万条江川之水的白玉葫芦,甚至那个死去多年仍旧容颜绝世的沉郁国第一美女的头颅,它装在一个方形的石匣子里,当星效慌乱地打开,那抹艳丽沉静的光泽逼得她睁不开眼睛。
这里任何一件物品拿出去都会在人世掀起轩然大波,若在平时,星效也会爱不释手地收起来,而此刻,她只是看一眼,确信不是自己要找的东西便随手丢开。时间寸寸过去,星效急得青丝凌乱,心里面的不安也越来越甚,她机械地扒着那些堆叠在一起的东西,忽然手一凉,焦躁的大脑顿时安静了。
她小心地起那个拱形罩子,细细用袖子擦净上面的灰尘,罩子发出莹润的光泽,明而不亮,滑而清凉,像是用冰做成的。就是它,火畏,在无疆古老的历史里, 火是邪恶的化身,所有的恶聚在一起,凝为火,生生不息,水扑不灭,风吹不散。无疆海里的鱼用自己冰封千年的鳞片做了一个罩子,一个姓名不详的术士用它消灭了所有的恶火,罩子也随之融化。术士在海边隐居,度过了自己的后半生,他死后,他年轻时的朋友来为他收敛遗体,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个拱形罩子,其质似冰,术士最后的笔记中提到过它,那是他耗尽毕生心思仿照鱼鳞造的,用冷静的笔调称它为“火畏”,说它是恶火的克星。
许多年来,火畏下落不明。富庶国灭亡之胶,聪慧的王妃倾己之力将所有致国颠覆的因素集在一起,凝而为火苗,高高地置在楼顶。她为后代复国扫清了所有的绊脚石——这样,后人只需把那束火苗扑灭便大功告成。
想到灭火,第一个浮现在星效脑海的便是火畏。所以她来到了黄金城,这是所有宝物最后的归宿。
“是它,是它……”星效惊喜地低呼,一时忘了收敛,高兴地原地转起了圈儿,忽然轰隆一响,里面的一堆物品散倒,站出一个人,冲过来,一把夺走了星效手中的东西。
“火畏!”黎明已至,黑暗的宝藏穴逐渐明朗,星效看到那个男人,有四十岁左右,穿一袭蓝袍,眼睛像弯刀一样,看起来是一贯沉稳的,此时脸上却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振奋。
“你是谁?”星效问。
那人蓦然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将火畏护住,警觉地盯着星效。
“星诅原?”
“他是我祖父。”星效镇定地答,揣度着这个人的身份,他眼角有术士独有的锋利和落寞,腰间悬的玉佩上刻着古怪的图象。
“你是盛国来的!”星效忽然想起那个被无疆居民传为神的盛国国师,是他找回了流落民间的盛国之王并辅佐其开疆拓土,所向披靡。
那么,他就将是她最大的敌人。
术士也在刹那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他将火畏收入袖中,疾退一步,同时挥袍一扫,一股强劲的力道将星效推了出去。星效身不由己地连连后退,背重重地贴在冰冷的墙上,好不容易立稳身子,术士却已趁机逃窜了。星效大惊,拔剑狂追,术士沿着高高的金墙飞奔,星效在下面紧随,此时天已透亮,满城平民和游客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他们看到一男一女你追我逃并没有感到惊奇,依旧闲闲地做着自己的事。
星效追着术士一直来到黄金城的西头,一片金灿灿的高墙错落分布,宛如迷宫。墙上嵌着各色宝石,夺人眼目。二人都已精力大耗,趁星效不注意,术士一弹指,两粒石子儿飞过来,打中她膝弯,星效不自觉地弯下身,以手撑地,待一阵疼痛过后,术士早没了踪影。
在城中粗粗逛了一圈,没发现术士的踪迹,星效无奈,只得又回到城门口,瞽者仍旧坐在那儿,背靠着墙,眯眼晒太阳。
“请问,方才有人出城么?”星效问。
瞽者摇摇头,似乎是回应,又似乎只是在活动筋骨,星效站了一会儿,不见他有答理人的意思,一咬牙,赌注般地又回到城里。
她一定要她夺回火畏呀,她已经找到富庶国的王子——一如当年术士在拟城荒凉的黄昏遇到少年盛王。
究竟谁才能一统无疆?这是两个少年王者的较量,也是两个谋臣的较量。
星效环顾着阳光底下鲜亮的黄金城,她要找的人在哪里?
一群游客在一个年轻女子的带领下结队而行,或撑纸伞,或头顶蒲葵叶子,躲避骄阳的照射。
“这么多宝贝,要是能带走该多好!“一名宽腰肥肩的大汉挥动着手里的蒲扇,满带遗憾地说。
邻队的女子盯了他一眼,低声警告:“别说这样的话,这城通神,四处都有金翅鸟的耳目。”
“哼!无稽之谈!”大汉故意扬声说,“老子不信邪,真有什么金翅鸟……”
他们正从一堵嵌满水晶的高墙边走过,大汉话未落音,忽然数十枚水晶从墙中飞出,在空中合为一只鸟的骨架,尖长锐利的喙在大汉额口狠狠啄了一下。众人还回过神来,大鸟的骨架又散开,各自嵌回到墙里,纹丝不动。
“天啊!”队伍中的人惊叫不止,为自己亲眼目睹这奇异场面而激动。而那被啄伤的大汉,额头流血,昏倒在地。队伍中一个老妇人最先反醒过来,扑上去大声痛哭。
星效也是目击者之一,她本来远远地站在街的这一边,见大汉倒地,本能地奔过去,分开惊慌失措的人群,目测伤口,自觉可医,正准备出手,却蓦地想到一个主意。
她自己心中也惊了一下,可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星效迅速地做出决定,指挥着慌乱的众人将大汉先抬回他们落脚的客栈。老妇人原来是大汉的母亲,一路上听着星效的安慰,早把她当成知己,说儿子多次祸从口出,早晚要因此丧命呀。星效道:“黄金城名声甚著,每日来访的能人异士无数,夫人只需贴个求医的告示,自会有人来解救危难。”
老妇人依言,写了些告示,雇人满城张贴。星效让老妇人在外面接待来客,自己则借看护病人为由躲在大汉房间的角落里。两天之内来了七八个大夫,均手足无措地离去。却不肯承认自己本领不够,总要加些解释不清的话,有的说这人触犯了黄金城的守护神,没救了;有的说,即使保住命,也成废物……老妇人没主见,听到的话句句当真,时间分分流去,星效心中也急。那个术士,他不该是面对别人的危难而无动于衷的啊!
终于,第三天傍晚,星效正想从角落里走出来,忽然听到一个脚步声,轻健、沉稳。
“先生,你快看看我儿子还有没有救……”房门被推开,术士在老妇人的殷勤搀扶下走了进来。他换了件干净的白布长袍,整个人更显精神,有一种清爽简约的孤僻男人的美。
他似乎是有备而来,直奔床前,将一根竹筷子插入大汉额中伤口,拔出来,筷子已变成淡紫色,伤口迅速地自行愈合,结成一个指甲大小的疤。
大汉睁开了眼睛。
老妇人双泪涟涟地奔过去。
术士欣慰地笑了,笑容略带疲倦,他转身欲走的一瞬间,星效冲出来,蓄满力量的右掌重重击在他后背上。
蓦受重创的术士猛然回首,四目相对,星效看到他眼中没有怨意,只是略带责备。
愧疚感霎时充满了星效的心,她想起了祖父的教导,术士的眼神和死去的星诅原多么相像,充满了对晚辈的失望和哀伤。
然而,仿佛刚才那个眼神只是惑敌之计,趁星效分神,术士猛然回了一击。
口腔一股腥甜,鲜血涌出,星效吼道:“出去比试!”
那对母子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二人来到一堵无人的墙下,隔开十几步距离互相对峙。
他们都体形单薄,兼受重伤,现在要比拼的,就是耐力和一个术士真正的修为了。
他们都是最优秀的术士,领悟了最精湛的术法,谁也没有说话,却已心意相通。
术士意志力更强些,他忍住疼痛,绷直身子,隐在袍袖下的手指悄悄扣起,欲发动袭击。那样细微的动作没有瞒过星效的眼睛,她也暗中做好了防御。
谁也没有移动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渐渐缩小,错身而过的刹那,两人同时出手,向对方刺了一剑。
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地贴身站着,胸部插着锋利的短刀,星效却对着术士笑了,带着胜利的自信。术士大惊,原来星效是双手齐出,一手刺杀的同时,另一只手趁他疏于防备伸入他宽大的袖中取走了火畏!
星效不顾满身流血,飞奔出城,甚至都来不及和瞽者打招呼,她跑出城,打了个唿哨,柳荫下的银灰色骏马挣开绳子,跑到她身边。星效驾马飞驰,她不敢回首,生怕术士再追上来,那时她可能真的无力抵挡。她一边打马,一边在心里疾速地默念,快些回去,一定要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向王子说明火畏的用途……
术士却没有追来,他恍惚了一会儿,眼中流露出无奈却骄傲的神情。在与修为远低于自己的年轻女术士的短暂较量中,他感受到了宿命的强大和不可抗拒。(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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