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童年是一首歌，带着淡淡的忧伤，总在黄昏的时候响起：童年是一幅画，绚烂而迷离，充满了神秘和诡异。人间至乐，莫过于童趣，人间最贵，莫过于呵护童心。

【一】

我终于又见到故乡了，这个曾经纯朴而落后，远离知识和文明的地方，现在该是什么样子呢？还有那故乡的小河，是否还是老样子？那环绕着村子蜿蜒向北流去的小河，无数次的出现在我的梦里。那白色的石头，清清的河水，河中银色的鱼儿，灰色的虾米，给幼时的我带来多少乐趣。我的思绪沿着小河一路流淌，一流就流到了童年，那一只只纸船又在我眼底闪现……

我小的时候，孱弱多病，风一吹就感冒，一见水就着凉。家里人哪儿也不让我去，怕我又病了，更怕我遭遇什么危险。偏偏那年夏天，那条一贯平静而安详的小河淹死了人。大人们告诫我，河里有水鬼，有吃人的的鱼，千万不能去。同龄的孩子都已经上学了，我却只能呆在家里，看着他们快乐的身影，我艳羡不已。我每天只能在家门前望那环绕的群山，望太阳，早晨看太阳缓缓地从一个地方升起，傍晚又从相反的方向落下，我的目光久久不肯收回。我恨那重重叠叠的山峰挡住了我视线，我很想知道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我很羡慕鸟儿，渴望也长出一对翅膀，飞跃那高山，飞上万里云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我终究变不成鸟儿。

有一天下午，我无聊地在村头张望，远远地看见有一个穿裙子的姑娘走来，她的手中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东西。我迎过去，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她将黑色的塑料袋打开来，现出许多螃蟹、鱼虾，还有几颗美丽的小石子，它们在一汪清水中相互辉映，别有情趣。她耐心的给我介绍它们的名称，还说河里这些东西有很多。“敢不敢跟我下河去捉？”她问。我摇头说：“不敢，我怕……”她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颜如花般灿烂。“小朋友，你多大了？”我说：“八岁。”“你叫什么名字？”“小五！”我大声答道。“你该上学了。”临走时，她说。

【二】

那天下午，我家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就是学校的小张老师。她给我带来了颇为别致的礼物，一个手工缝制的花书包，两条红尾巴的小鱼。她告诉我，这是河鲤。后来这两条鱼，我异常珍惜，一直养着。

在张老师的强烈要求下，父母终于答应让我去读书了。但是，他们还是有些担忧，一是我身子弱，二是学校离家有些距离。张老师说，孩子交给我，你们尽管放心，我会把他照顾的很好的。我成了当时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

张老师一直教我，从一年级跟到三年级。在我心目中，张老师已成为我最亲近的人了。她不仅知识渊博，也平易近人。她总有讲不完的故事，也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见闻。“老师，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我好奇地问。“看书呀。”看我迷惑不解的样子，张老师补充说：“小五，等你认得很多字的时候，你就可以看书了。”

我除了在学校上课之外，就是跟着张老师疯跑，山头上扑蝴蝶，野地上放风筝。同学们都笑话我是老师的跟屁虫，可我却喜欢跟着老师，因为可以知道很多以前闻所未闻的东西。比如美丽的蝴蝶是由丑陋的毛毛虫变成的，人是由猴子演化来的，鱼可以长得比人还大，水都是要流到海里去的……

她说：滴水可汇成河，无数条河流便可汇成一片更加广袤的海洋。她说：人心有多大，海就有多广。“怎么可能？”我的脑袋里充满疑问。“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多读书，才能有文化，才能做个聪明人。”张老师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说。

“老师，河里有水鬼吗？”有一天，我追着老师问了长久以来困惑着我的问题。张老师看着我认真的样子，哈哈大笑。她说：“你见过么？”我说：“没有？”张老师说：“我也没见过。你没见过，我没见过，大家都没见过，鬼从何来？”她送给我一本书——《十万个为什么》，让我好好看。书的扉页写着两行娟秀的小字“海阔凭鱼妖，天高任鸟飞”。我如获至宝，一口气读完。我知道了水不仅是世界上最柔弱的东西，也是最可怕的东西，它能创造生命，也能扼杀生命。

最快乐地事莫过于张老师带我们到河边玩，在这儿，我发现了无尽的乐趣。各种各样的石头，有的漆黑如墨，有的洁白如玉，有的带这美丽的花纹，有的平整而光洁，有的粗糙而凌乱。河水清澈见底，有鱼往来穿梭，看得人眼花缭乱。每翻开一个石头，都会给人带来无比惊喜。有小鱼小虾仓皇地向远处遁逃，也有螃蟹凶悍地长着两个大钳子向深水处爬去……

那一天，我玩得很尽兴，可回家就病了，发高烧，说胡话，还时常迷迷糊糊地喊着，鱼——鱼——。张老师来看我，父母言语里闪烁其辞地表达着不满，说不该带我到河边去，一定是被吓丢了魂。

老师说，哪来的魂魄之说？他这是着了凉，打针吃药就好。身体柔弱需要多锻炼，温室里长不出强壮的苗，要长成参天大树怎能不经历风风雨雨。一贯固执的父母最终辩不过张老师，我知道，她赢得胜利是靠另一种东西——知识。

张老师为我请来了医生，开了两剂药，打了四针。说来也怪，自从那次大病后，我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我终于可以和别的小朋友一样肆无忌惮地玩耍，嬉戏。在长期的野外摸爬滚打中，我晒得黝黑，身子也变得一天比一天壮实。

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张老师带着我们来到小河边。这是一节自然课。张老师给我们讲了水的浮力，然后让大家自备一张纸，教我们折纸船。我怀着极高的兴致，小心翼翼地折好一只，又用蜡笔染上色，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老师看我们都准备好了之后，带着我们来到一处水浅的地方。她让我们许个愿，然后依次将纸船放在水面上。看着小船在粼粼波光中摇摇晃晃地前行，带着我们的希望，载着我们的梦想渐渐消失在远处，我们兴奋不已。老师说，水有浮力，凡是轻的物体都可以让它飘起来。老师说，水有毅力有方向，她由高到低从不退缩。老师说，如果你的小船一直勇往直前，它最终会到达大海。老师说，你如果在这时许愿，并且一直坚持，不久的将来一定能实现你的梦想。张老师说着话的时候，眼中含着泪花，一直望着远方。

【三】

此时我三年级快毕业了，对于张老师说的话还半懂不懂，但都记得很深刻。

后来，从父母那里了解到，张老师是村里唯一一个上过高中的人。那一年，她也是怀着改造世界的梦想走出大山。那一刻，她痛愤这里的闭塞落后，发誓再也不回来了。她用功地读书，忘我地拼搏，准备三年之后一举成名。但是高三那年，她大病了一场，高考以五分之差而落选。其实她不是真病，还有着一种说法是她爱上了一个男生，她们相约跳出农门，共赴象牙之塔。然而命运到最后跟她开了个玩笑，他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她却落选了，被丢还给了这片原始的山村。他上学三年，她备受煎熬，度日如年。在给村里小学校当名办老师的日子里，她将全部的思念和情感转移到了我们身上。她说我们都是聪明好学的孩子，她要一直教我们到毕业。

知道这个故事后，我坐卧不宁。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她有一天会舍我们而去。有一天，镇上的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信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寄给她的，那英武干练的字迹让我明白，传闻都是真的。张老师不在，我拿着信飞跑着去找她，可突然之间，我的脚步变得无比沉重而迟疑。

接到信，她的手在颤抖，她的脸有悲有喜。我看见她两行清泪扑簌而下，打湿了信纸……

张老师走的那天，我们个个大放悲声，如同失去了最爱的亲人。她也流泪了。她一再说对不起我们，她说她要嫁人了，一切都是为了兑现当年的一个承诺。她还说，你们如果想我，就折一些纸船吧，在河的尽头千里之外的她可以收到。她对我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争取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张老师走了，把自己的幸福托付给了千里之外的那个男人。然而她的此举，遭到家人深恶痛绝，他们说，你丫头就是个当农民的命。在他们眼中，爱情很遥远，更重要的是门当户对，是身份的对等。然而张老师不认命，不甘在这山中蜗居。

从那以后，对张老师的思念是我们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甚至承诺，有朝一日攒够了钱，一定要去看她。每个周末的下午，我们都会三三俩俩地聚到河边，把自己精心制作的小船高高地举过头顶，默默地许愿，然后放进河里。小船上面载满了我们的祝福，载满了我们最想说的心里话，驶向下游。我们祈祷，远方的张老师能够看到。我甚至看见了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澜不兴。我看见张老师一身白衣白裙，和他的爱人漫步在海边，松软的沙滩上，留下了两双歪歪斜斜的脚印……

然而有一天，我无意中走到河的下游，发现水底漂浮着许多零碎的纸张，我捞起一看，那上面赫然有我的字迹。我哭了，我哭得很伤心，我曾经的梦碎了，我知道张老师一直是用善良的心编织着美丽的谎言。

若干年后，我长大了，走出了那重重叠叠的山，终于看见了外面的世界，可我却找不到儿时梦想中的那种辽阔。我也见过真实的大海，那海风浪迭起，波涛汹涌，完全没有家乡小河平静的样子。但我只有不顾一切地奋斗，就像儿时小心翼翼地折一只纸船，小心翼翼地许下一个愿望，小心翼翼地放飞一个梦想。我努力，加倍努力，尽管最终结果都很相似——连那倾覆后的片片纸张都寻不回。

【四】

如今，我也是一位教育工作者了。我渐渐地理解了张老师当年的一番良苦用心。在痛苦中备受煎熬的她依然能做的这样优秀，实在难能可贵。

我明白，好老师其实都善于说“谎”——她们总是随时随地为学生打造梦想，编制腾飞的翅膀……她们“巧舌如簧”，只言片语，让你的梦做的真实而具体。

如今河岸两边，杨柳依旧，时光非昨，人也各自飘零，怎不让人哀叹……

突然，河面上飘过一只小船，勾回我无限的遐想——那仿佛是我童年的那只呢。我向上望去，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蹲在河边。我走近了，看见他正拿着几张纸折着，动作还不怎么熟练。

我急忙赶过去教他。小家伙一丝不苟抵看着。我折好一只，让他再折一只。他认认真真地在大石头上铺开纸，一点点地抚平每一个皱褶，那专注和小心翼翼的神情，让我仿佛又看到了儿时自己的影子。

小家伙折好后，轻轻闭上眼睛，嘴唇微微翕动，然后迅即睁开眼，两手托着船，轻轻地放在水面上。我说：“你在干什么？”“许愿呗。”“许的什么愿？”“一路顺风！”我笑了，小男孩也笑了。

“糟了糟了！”小男孩突然惊叫起来。我一看，原来那小纸船即将被卷入漩涡中去，幸好被一个大石头挡住了。我三两步跳过去，拨开小船。小船又顺流而下，小男孩脸上乐开了花。

“叔叔，”小男孩突然问：“河的尽头是什么？”“是海。”“海大么？”“很大很大——你的心胸有多大，海就有多大。”

“小同——回家吃饭了！”一个女人急切的呼欢声响起。“我妈找我喽。”小男孩对我挤挤眼，急急忙忙地拿起东西跑了。我看见小男孩无数次地回过头来，满怀期望地注视着远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