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这个摄影师在我们小城那绝对是名人，什么叫名人？那就是在这个小城里生活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他可以不知道江泽民、胡锦涛是谁，但你说二蛋摄影师，那他能把他说得清清楚楚，摄影师在我们这儿也叫拍照片的，这拍照片的这么出名，在小城的历史上还是头一个。

这名人总是和领导联系在一起的，县里陈书记前脚告别了小城要到市里上任去了，后脚来了陶书记，陈书记走之前给二蛋送来了500元的慰问金，后脚陶书记亲自来拜访，又给二蛋送来了二条中华烟。并亲切地关照叫二蛋要为地方经济的发展发挥聪明才智，再立新功。

二蛋对任何人送来的礼物都笑纳，嘴角不停地挤出谢谢来。

早先二蛋并不出名，也不是广播电视局的摄影记者，他只是个在小城街角落里开一照像馆的拍照片的，能混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也绝非没有原因。

那还是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水乡小城盛立禽蛋，可是没有销路，县领导急得真像热锅上的蚂蚁，眼望着那一筐筐的白白胖胖的鸡蛋、鸭蛋什么的蛋，他楞就是没人要。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人在省报上发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叫白鹅戏水，秋天的早晨，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水波荡漾，一群有几千只白鹅，在水面上呈s形迎着阳光舞动翅膀，振羽欲飞。这是一幅何等生机勃勃的画面。这张照片在省报上发出来之后，没有人不知道省里有这么一个小城，这么一个水禽之乡，名声有了，那些禽蛋也就自然地销了出去。县里领导在宣传系统找照这一张照片的人，找了个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叫二蛋的。门卫看了后说：“这还用找啊，那不就是二蛋照像馆的二蛋吗。”

于是将这一情况上报到宣传部，又上报到县里，县领导让人事局的人找二蛋谈，将他调进了广播电视局，混了个事业编制，一下子在小城出了名。

二蛋到了广播电视局后，他不敢混日子，因为别人都有文凭，他没有，他要做出成绩来，不让大家看着他江郎才尽。

于是二蛋又到农民的生产责任田里，将那分散的稻谷码成通天的一路，拍出了一组水乡金光大道图，省里人于是知道了水乡大米，是绿色无公害的，在省城售出了5元一斤的天价。

同行们看了二蛋的照片没有不从心底里佩服二蛋的，人家那照片真是照绝了，不由得你不承认啊。

局里看二蛋也真是个人才，于是给他配了个徒弟，这徒弟是一名大学生，学传媒的，他叫大志，大志仔细研究了师傅的作品后说：“这不难啊，除了画面的讲究之外，师傅的心中还有一种不凡的气度，很平常的画面师傅拍了就传神了，关键是这其中的灵气，大志觉得一时还似乎拍不出来。”

二蛋不言语，他想说的话全在他的照片里。

大志也不言语，他要悟出师傅的灵气来。

时间进入二十一世纪，二蛋师傅又接连在省报发了水乡巡逻队的照片，在全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就一小城，几辆绿色的吉普，车上坐着威武的警察，后边跟着的一排，步伐整齐，威武雄壮，这张照片看了之后，使人顿感一般威慑之力，所以在平安高地建设中这幅照片得了大奖。

公安局长自然高看二蛋一眼，干了几年工作，风里来雨里去的，就不及二蛋一张照片管用，照片出来还没多少时候，市里成立巡防大队，就将公安局长提拔到市里去了。

公安局长送了二蛋多大的红包，二蛋他没说，别人估计这个红包怎么也得万儿八千的。

师傅出了名，徒弟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为什么？徒弟被师傅的光环淹没了，没有多少人记得二蛋还有个徒弟。

徒弟也想做出点功绩来，让师傅看，于是大志穿大街，走小巷，拍出了一组别具水乡风格的古居图，水乡民风的淳朴尽在照片之中，高雅、悠久、赏心悦目，看后简直能够净化人的灵魂。这绝对是一组好照片。大志心里想，这回师傅肯定要夸奖他几句了，别人看了也一定会说名师出高徒的。可照片让师傅看了后，师傅半天叹了口气说：“大志啊，这照片你就别让人看了吧，更不要往省报投了。学到今天你还是没能悟出我拍照片的原由来啊！”

大志郁闷了。

难道师傅是有神灵附体，才拍出了其中的灵秀之气。

二蛋不说话，但他会自言自语的，那是在跟神灵对话吗？

大志想，那可能就是学校老师所说的灵感吧，我的灵感在哪里？

师傅每个月都有若干的照片在省报发出来，于是在全省也有了名，摄影家协会吸收他成了会员，之后又聘请他当了什么秘书长。这时候的二蛋那才叫牛，出去照片再也用不着自己辛苦背着器材了，小汽车侍候着了。

二蛋是个闷声不响的人，他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可他又说来出来，又没法对人说。

这一点大志早看出来了，他劝师傅有什么话可以对他说说。

师傅没有对他说，师傅他就会自言自语，于是大志认定了师傅是个怪人，在平常人看来艺术家又有几个不是怪人的，不是怪人就很难得是真正的艺术家。

二蛋在要退休之前病了，大志经常去看望师傅，师傅显得更加沉闷。有几次师傅想向二蛋诉说点什么，但他终于没有说出。

大志想师傅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癌症什么的？他几次想问又不敢问，还是在医生办公室听医生说：“这个老摄影家也应该给自己拍几张老照片了，再不拍，恐怕他的艺术天分就到此为止了。他的人命就在早晚了。”

大志知道了师傅的病情，就带着相机来给师傅拍照，他想让这位小城名人留下人生的最后一道风景，以尽到徒弟的一点责任。

师傅用手挡住了脸，不让拍。

师傅说：“这人临死了，他的面貌很不好看，拍不上相的。”

大志说：“那里的话，师傅你就得一小病，怎么会死呢？”

师傅说：“我早就得癌症了，这个我心里清楚着呢，我活不过早晚了，大志啊，师傅早就想对你说心里话，可师傅说不出口。师傅是个俗人，不是什么艺术家，为什么？照片一旦和政治扯到一起，它就成了工具，成了包装别人政绩的工具，还谈何艺术？你的照片拍得很好，是真正的艺术。我这一辈子过的，挖空心思包装，拍出报喜不报忧的照片，成全了别人，我自己也出了名，但我不是艺术家。你别说，早年我自己开小小照相馆的时候，到也真有了艺术家的感觉，后来没有了。”

大志说：“师傅，你就是真正的艺术家，你不是你说的这样子的。”

师傅的气有点出不来说：“你扛着相机，在广播电视局拍一辈子照片，你也成不了艺术家，最多也只能是个匠人，包装别人的匠人。离艺术远着啦。”

师傅还断断续续地说，他早就得了癌症了，心里的气总也透不过来。

二蛋去了，大志也离开了广播电视局。

大志走在小城的宣传栏边，看到有人在看师傅的照片“白鹅戏水图”，一个人说，这张照片真漂亮啊，另一个人说，那是放牧的老刘头用了一笆斗稻谷，唤着白鹅，它们才戏水的，人为的痕迹太明显了，漂亮是漂亮，可不是艺术！

这时大志才仿佛悟出了师傅的为人来。

作于2007年11月14日　晚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