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某一刻，忽然瞥见自己右眼角下的那颗圆形的小黑痣。母亲说，那是泪痣，喜爱哭泣的人才会有的。说完，母亲轻轻捏我的脸颊，笑着又补充一句，如果你能改掉爱哭的坏习惯泪痣就会不见了。你就能变得更漂亮了，

不知道这是否又是大人们众多谎言中的其中之一。他们总是在孩子还年幼，无法辨别是非时编造出一些荒诞无趣的故事，对孩子循循善诱，从而使孩子受控于他们，听从于他们，并且对他们心悦诚服。

比如，满脸横肉，生性残暴的屠夫不仅会杀掉可爱的牛牛羊羊，还会在深夜里带走吵闹，不肯睡觉的婴儿。比如，童话里狡猾凶狠的狼外婆不仅会吃掉善良活泼的小红帽，还会吃掉每天往口袋塞很多糖而导致满口蛀牙的贪嘴小孩。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而孩子们在心智渐渐成熟之后发现，这些曾令他们日日惶恐不安的故事，其实不过是种可笑的威胁罢了。他们嘲笑父母的荒唐，更嘲笑自己，居然那么容易就相信了，害怕了。可嘲笑归嘲笑，当他们长成，为人父母的时候也许依然会沿用那套可笑的威胁去糊弄自己的孩子。

我不知道那时那么小的自己是否已经察觉到母亲的那句话里隐含的欺骗成分，只知道，自己没有为了变得更加漂亮而改掉爱哭的坏习惯。

我依旧常常流泪，时时哭泣。声音嘶哑，旁若无人。

那时父母白天都很忙碌，无心照料我。只好每天清晨将我送至郊区的爷爷那里，傍晚再将我接回家。记得母亲总会在临走之前告诉我一个她会来接我回家的准确时间。那时不知是谁教我学会看表，若我看到指针已经指向母亲所承诺的那个时间，而她又没有准时出现的话，我便会站在爷爷家平房的大门口边低声呜咽。爷爷似乎很厌烦我这样频繁的哭泣，皱起眉头斥责我，说，这个孩子，怎么能这样没出息。

而我也在母亲到达，泪水被擦干之后在心里暗暗后悔，自羞自愧。多等一会就好，有什么好哭呢。

可现在想来，自己那时不过是依赖母亲，需要母亲陪伴的小小姑娘，这样一个孩子，在母亲没有按照承诺及时归回的时候除了用哭泣去表示她的恐惧与无助，还能想出其他什么更好的方法来么？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改掉这个习惯。不再那样依赖母亲，不再那么频繁地哭泣。

于是母亲在某次远行回家后嗔怪，你这孩子，越来越没良心，我走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你打一次电话，还是小时候好。

我却对她的嗔怪感到莫名其妙，一脸无辜地望向她，这不就是你以前一直盼望的么，给你自由，不要总缠着你。说完，我看着她愣了几秒钟，然后神情有些落寞地笑笑，说，是啊，长大了。她是用极小极轻的声音说的，好像只是为了能让她自己听见。但我立刻发觉是我错了。人总是希望自己是被别人所需要的。尤其是父母，尤其是当他们眼看着日夜疼爱呵护的孩子，慢慢慢慢长大，慢慢慢慢想要脱离他们的时候。

其实现在想起那段在爷爷家的日子还是充满乐趣的。

那里是郊区，早上的空气总是新鲜而凉爽，爷爷家的院子里有一块很大的菜地，每到春天总能看到爷爷汗流浃背地把从市场上买回韭菜和大葱的种子一颗一颗均匀地撒在地里。这时候奶奶就会站在一旁认真地注视着他，时不时地叫他歇一歇，给他倒一杯温热的茶。

偶尔会种一些草莓。当草莓快要成熟的时候，我和妹妹就会在菜地里比赛，看谁先摘到最红最大的那颗草莓。她总是赢，飞快地跑去把草莓洗干净，然后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我眼前骄傲地将手里的草莓迅速吃光，粉嫩的小嘴巴周围沾满草莓的红色汁液。看上去既滑稽又惹人怜爱。

当然，她也会在奶奶的再三呵斥下，极不情愿地挑一颗泛白发青的草莓分给我。

院子中央还有一口的井，已经非常古老破旧，而井里压出的水却一如既往冰凉清澈。夏天时候，叔叔买了西瓜总会放在井水里一会儿，再拿出来吃的时候就会像冰糕一样凉，放进嘴里能听得见牙齿打颤的声响。所以我一直都对那井水好奇，想更加清楚地知道它真正的温度。于是有一天趁着奶奶在厨房烧水的空当，我毫不迟疑地将手探进一盆刚刚压出来的井水里，最开始的几秒钟我还失望，没什么特别，但几秒钟过就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开始有缓慢的酸胀的疼，并且有很强烈的麻木感。

那次以后我就没有再靠近那井水，甚至从那井水中浸过的西瓜都不肯大口地咀嚼。

大门口前有一道狭长的河坝，现在已经混黄污浊，常常看见奶奶提着一桶一桶洗过碗的水倒在里面。父亲有次颇为沮丧地说，这水怎么变得这样脏了，以前到了夏天我还和你叔叔在里洗澡，摸鱼呢。从他的语气中我仿佛感知到河坝于他的快乐和意义。

我也是喜欢那道河坝的，有风吹起的时候能听到河水翻涌的声音，从而闭上眼睛可以联想起纯蓝又神秘的大海。

或许还有更多更早的，但时至今日，能轻易记起，且能提笔写出的，似乎就只有这些了。

这些是关于我幼年的点滴，是属于我对时光的最初记忆。

我对它们如此珍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