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父亲人生无故事

发表于-2010年06月04日 中午1:04评论-1条

父亲出生于1928年,病逝于1996年。父亲说他是军人,可从我记事时起,没看见他穿过军装,家中也没有他穿军装的照片,更没有穿过的旧军装。父亲说他不是农民,可却从1962年下放,一直在农村做农活。父亲说我们家是海城人,就住在海城铁路南,可从我记事时起,我们从未吃过定量粮。从父亲的旧照片可以看出,他年青时很潇洒,不是西装革履,就是穿着崭新的中山装。父亲身材健壮,但在农村的若干年,他做不好农活。父亲有一个精致的小木箱,他从不让人看,我们也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父亲最引以为自豪的是他有一块英纳革手表,他说那是1945年上级奖励的。在当时整个海城市,也不会有第三只英纳革手表,另一只在海城军分区司令员手上。我对父亲所说半信半疑。

父亲说他会做买卖,我就更不信了,因为他从不卖,也不买。父亲说的话,总让我摸不着北。说句实话,一段时间,我对父亲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改变我对父亲看法的是发生1971年时的一件事。当时我们村的生产队有一台手扶拖拉机,是运输的主要工具,没有它肥料运不进田,收获的粮食运不上场。那时一切靠供应。上边不发下来。你是叫天不应。而恰恰在收麦子的节骨眼上,拖拉机的轮胎坏了。急得队长把小孩都喊去运麦子。可人力有限,万一天公不作美,那问题就大了。

可就在此时,父亲说他到海城可以买到轮胎。

没有相信他,怎么可能呢?连我也不相信他。

队长说:“你要是能买回轮胎,我给你加10个工分,半个月不要你出工。”

父亲说:“定了,我明天就去,你叫两人跟我去背回。”

队长更急说:“现在就去,明天上午回来就可以用上了。”

全村的人,没有人相信父亲能买回轮胎,大家都摇着头。父亲可能要出丑了,我为父亲 捏一把汗。

第二天中饭后,父亲和二个小伙子,背着四只轮胎回来了,父亲一人骑自行车背了两只毫不吃力。队长那个高兴,就别说了。晚上特地在家里请父亲和两个小伙喝两杯。

同去的小刘说:“人家朱爷,那叫牛,别人开了介绍信去,靠后。那个农机公司的经理二话没说,说批出了四只来。安排吃住,没要我们一分钱。”

队长说:“问题全解决了。”

大家干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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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刚收完了麦子,老天就下雨了。全亏父亲买回的四只轮胎。

七十年代后,我们兄妹相继长大,在农村我们都是农村户口。上学、招工、参军,户口成为一道关卡。我们是海城人,我们为什么是农村户口?我们不是住在海城的铁道南吗?难道不是定量户口?

父亲肯定地:“我们都是定量户口,为了你们的前程,我要将它找回来了。”

那一晚父亲没睡着,他心情好象很沉重。第二天一早,父亲刮了胡子,穿上他不常穿的中山装,骑着自行车向海城奔去。我们在家焦急地等待着父亲的归来。

第一天晚上,我们全家等了他很晚,他没有回来。

第二天,还是没有回来。

第三天,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这个户口父亲一定是办不来。我们全家很失望。

第四天很晚,父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给我们带回了天大的惊喜, 他把我们全家转成定量户口,公安局的定量供应户口本就放在我们家那张吱嘎作响的八仙桌上。

那一晚我们全家高兴得几乎没有睡觉。

因为有了定量户口,我们兄妹很快走出了农村。

此时此刻,我才真的相信,我们家是海城人,住在铁道南。

我对父亲从此有了新的认识,他不简单啦!

真正使我对父亲刮目相看的,是在八十年代后发生的一件事。当时在邓小平先使一部分人富起来的政策感召下,村里家家户户都在从事农业生产之外,从事副业生产,那一年我们生产队掀起了养鹅高[chao],哪一家不养它个千儿八百只,而在秋后养成之后,却没了销路,生产队家家户户都将白鹅圈养起来,迟一天出售,就要耗去很多饲料,又恰逢连日阴雨,生产队长,急得如热锅上的马蚁,人都要被逼疯了。大家都将莫名之火,发向队长,是他叫大家养的。

我父亲又一次站出来,他经过和队长协商,将全生产队的两万只白鹅全部收下,待售后付款,售价预先谈妥,亏损全由我父亲承担。队长自然喜不自禁,村民增收又能甩掉包袱,谁不愿意。可我父亲承担的风险就太大了。亏了是我们全家一辈子也还不起的。

谈好之后,父亲将自己打扮一番,西装革履,真像个商人,独自一人,奔赴上海而去。不出一个星期,父亲租回了一只全村人从未看见过的轮船。将两万只鹅装在仓底,随着一声汽笛长鸣,驶向上海。

出内河,进大海,两天两夜抵达上海,这一次因为事多,父亲带上了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轮船,感觉天地真的高远,大海真的波澜壮阔。

在上海码头,父亲将一船白鹅交给开行的,三轮车、马自达、小汽车,很快将一船白鹅运到上海各市场。只半日,父亲就与开行的结算完毕,带着我在上海南京路各商场购了两蛇皮袋衣物。我在上海买到了我盼望已久的《子夜》。坐在返回的火车上,我将《子夜》看了一遍。而父亲却紧紧地抱着那只装钱的蛇皮袋。

回到村里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村民们听说父亲回来了,都涌向我家,里外都是人,大家喜形于色。那一日我家简直就是小银行。十八万多元很快分发完毕。队长早已准备了酒菜,那一晚父亲喝了很多的酒,他很高兴,将多赚的钱又分了一千元给村里的困难户。酒席散去时,已月色当空,夜色并不浓重。

这一次各项开支去了,我父亲净赚了一万元,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的最多的钱,而父亲却不以为然,显得十分平静。父亲真的是个买卖人,而且做得从容。

之后,父亲买了一台电视机。全村人一到了晚上男女老少,都挤在我家院子里看电视,给全村人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快乐。

父亲也看,但他爱看的是战争题材的电影,最爱看的是《51号兵站》,只要电视上放了,他总要看的,看后若有所思的样子,真叫人不好理解,他在想什么?

八十年代向后,父亲明显衰老,做农活也力不从心。

忽然有一天,他对我说:“我老了,头发都白了,我不能拖累你们,我要找回我的待遇,我才能安心养老。”

我说:“到哪去找?找得到么?我们会养着你的。”

父亲说:“这个你就不要管了,到时你跟我去就行了,我现在还有一个心病,就是要为你找一个工作单位,别的我都有交待了。”

父亲这一次穿上刚从上海买回的西装,别有一番风采。

父亲说先去海州县找一个熟人,然后再到海城。

我们要找的熟人是海州县县长,叫冯树山,我和父亲在海州县的政府大院里找到了他的家。是一座平房,五间一字排开,有一个大院子,院门没关。我们进了院子,半天才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出来。行动迟缓,一张大脸,满目沧桑。他颤抖地说:“你是``````?”我父亲说:“我是海子,朱家墩的。”

他说:“海子,你终于来了,你再不来,我就什么也帮不了你了。”

父亲说:“我1962年下放,真的是走不开,忙生活啊!”

此时已是下午5点多了,树山县长回屋打电话,叫县招安排晚饭,我看老县长拨打了几次电话,显然是联系人吃晚饭的。这一切安排妥了之后,老县长又回到院子,和父亲谈了几十年的变故,一番感慨,人事变迁。最后,树山说:“你们这坐一会,我去屋里写个东西,你们再喝点茶。”

大约一刻钟工夫,老县长从屋里走出。

又说了一些话,此时天色已晚,老县长说:“走吧,我们去招待所用餐,晚上就在那住下,我都安排好了。”

到招待所餐厅,已经来了几个人,大家入座,开始吃饭。老县长介绍来者,一个是组织部吴部长,一个是人事局刘局长。酒过数杯,老县长站起来,颤抖着说:“海子,我的战友,1944年时是我们海州支队,地下交通员,那时我是队长。1944年海支小鸭河之战的情报,就是海子送到的,我们布下的是口袋阵,小鬼子钻进去了,歼灭日军38人,缴获三十支三八大盖,两挺机枪。而我们只伤了几个人。我证明海子是海支的地下交通员。”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写:“朱宏海,1944年时是海支地下交通员。冯树山。1982年10月20日。”又说:“查一下县志,情况属实,盖印,送到我家,这对海子是太重要了。”吴部长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一定办好。”

大家接着喝酒,老县长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海城双枪现在好么?”

我父亲说:“是说小孩他二姨吗?她老了,早就在家休养了。”

老县长:“她是真正的英雄,出生入死,双枪赴会,那在海城,是出了名了的。”

我二姨是海城双枪,就是那个每隔几年到我家来的二姨吗?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活着最后一件事就是要去看一眼海城双枪,死而瞑目了。”老县长说。

又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尽欢而散,我送老县长回家,他说:“你爸早年就为人民服务了,不简单啦!”

我应着:“是,是。”

把老县长送回了家,到招待所时,我父亲已呼呼大睡了。我睡不着,又打开《子夜》看起来。

第二日一早,吴部长就将盖了印的证明送到了我父亲手上,说老县长那边已说好了,叫父亲在县里再玩几天,我父亲说:“不了,我有重要的事,我要走了。”

我们辞别树山县长,奔海城而去,一路上,父亲看了三遍那张纸条,同时不停地看那只英纳革手表,好像那手表上有什么秘密似的。

下了车后,父亲对我说:“我们要去海城军分区了,你要打起精神来。”

我应着:“是。”

找到海城军分区的大门,已经是中午时分。我们又没有介绍信,守门卫士硬是不让进,我父亲说:“请你进去通报一下唐开兵司令员,就说海子找他,要见他。”门卫见父亲直呼司令员其名,估计熟悉,不敢怠慢,拿起电话就联系,不一会一个穿军装的老者出来,对着父亲看了半天,说:“英纳革,十二点。”我父亲抬起腕上手表看了一下说:“英纳革,十二点。”

说完两人拥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那一天的中午,唐开兵司令员,在海城大酒店为父亲接风洗尘,两人谈得十分投机。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才知道,父亲在海支暴露了身份后,就被组织上派到海城,海城将父亲派往上海,建立上海徐家汇第67号联络站。从此我父亲就突然从海支、海纵消失了。

见面时父亲和唐司令说的是接头暗号。

我父亲的主要任务是在上海为海纵提供被服、药品,收集情报。

我父亲最成功的情报是为海纵伏击战,提供了准确无误的情报,歼灭国军二千多人,那次情报的接头暗号就是:“英纳革,十二点。”

父亲说62年下放后,不敢见你们啦,因为他是在白区工作,说不清楚的东西太多了。

这次来主要是要找回自己的性质和待遇,也就足了。唐开兵说:“这事有英纳革为证,不难,你回海城可以,不回也行,待遇我会帮你办好的。父亲说,子女都工作了,住惯了农村,海城也不想回了,不给组织上增加麻烦了,有了工资,可以养老就行了。唐司令说:“那好,你在这玩几天,这些事我会办妥的。”说完父亲拿出了树山县长的证明,司令叫副官收下。我们在海城又玩了几天,父亲和我告别唐司令而回,一个月后父亲的工资如期汇至。

1984年工商局招干,我以优秀的成绩被录用,父亲去掉了最后一个心病。

父亲的晚年,是幸福的,他对社会要求的不多,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平常看待,父亲晚年常说的一句话是:“看看死去的,我们活着的就知足了!”

1996年7月15日父亲病逝,生前最后一天,父亲将他的子女叫到面前说:“我有两件事要交待一下:一、我那只木盒里,是上海徐家汇第67号联络站接头人的暗号,可能大多死了,只要找到你们说出其中的暗号,那他就是真正的共[chan*]党员,那每一个数字,就是一个人啦!二、海州县朱家墩的老家老屋北面夹层里,去找吧,有个东西。

次日,父亲离开了我们。

找出那只木盒,里边是一张纸,上面写着:“067,069,99,126---”

那数字就是徐家汇第67号联络站的地下交通员。

回到老家,扒开老屋后墙,一个牛皮纸袋露了出来,拿出一看,是一支盒子炮(枪)和72颗子弹。

我的父亲 ,你曾经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你现在依然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你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我们为拥有你这样的父亲而自豪。我们怀念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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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罗军琳推荐:罗军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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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军琳点评:

真实的叙事
怀念父亲——真正的革命者、战士、军人
值得他的子女们自豪与骄傲
文笔很好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美文,祝朋友天天好心情!at:2010年06月04日 晚上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