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裙子

母亲说，穿上裙子的女孩才会好看，才会漂亮。

于是，在我还未分清美丑，在我还没有察觉到我其实和其他的女孩子不一样的时候，我会穿着五颜六色，款式陈旧的裙子在炎炎夏日里走来走去，毫不畏惧旁人投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眼光。

于是，谁也不会看出那个时候的我是多喜爱夏天，多么期盼它能早一些到来，晚一些离开。那样我就可以每天穿裙子，可以每天是母亲口中好看漂亮的女子。

我有能装满整整一个衣柜的裙子。但那些裙子大多都不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是姐姐穿过的，或是邻居家的孩子穿不下了的。

所以我不止一次向母亲提出我想要买一条崭新的，我喜欢且完全隶属我的裙子，而母亲却总是认为这个要求是没有必要，又无理取闹的，她总是理解不了，一个孩子如果十分衷情于一件东西就需要那件东西只是属于他的，而不能有其他人的气味或痕迹。　

记得那个时候非常想要一件纯白色，下摆有一层一层繁杂雪白花边的裙子。如果在街上遇见穿这样裙子的小女孩就忍不住多看几眼，很羡慕，能联想起童话故事中那个美丽又幸运的白雪公主。

当然，母亲还是在我几次的哭闹和胡搅蛮缠之后投降认输，带我去一家正在清仓的童装店买了一条低价处理的裙子。

虽然不是那条我梦寐以求的公主裙，但也是我很中意的样式。它是一条连身裙，非常清凉，粉黄底色，上面绘着大朵椒红色的花，像一幅活灵活现的水墨画。裙摆有的白色小褶皱，类似于蕾丝，精巧又别致。

我穿着它，快乐地过了两个旁若无人的夏。直到它被磨损得泛白褪色，单薄如翼。

于它出现和存在的时刻我都铭记在心，唯独忘了它是如何消失，如何不见了的。

我只知道，它和我年幼时期因为懵懂而不会畏惧的勇气一齐被压在时光的最底层，再不重现或复生。

二、小辫

我想现在，除了母亲就没有人会记得我曾经扎着小辫，蓄着长发的样子。我甚至怀疑是否连母亲也已经记不清了。

唯一有力的证明，或许就是那些相片了吧。那些为数不多，泛黄陈旧的相片里都是我扎起小辫，欢乐微笑的模样。而那些相片也多时无人翻看，被锁在盛满尘灰的抽屉里，如同进了不着光亮的坟墓，最终逃不过被世人彻底遗忘的命运。

他们所看见和记住的，无一例外全是头发从长不过眉，清爽精神的短发姑娘。

姑娘姑娘，自从把小辫剪掉那天起就很少有人称呼我为姑娘了。就连大街上偶尔经过三岁左右的小朋友都会忍不住举起他们的小手指着我问，妈妈妈妈，这个哥哥怎么了，他好奇怪啊。

而我就连自己也快要忽略我是个姑娘了，我只敢站在她们身后偷偷羡慕她们高高扬起的马尾，被风吹乱的刘海，洋娃娃式的烫卷。还有娇俏可爱的梨花头。

就仅仅是羡慕罢了，并不嫉妒。

书里写，羡慕是：这样真好。而嫉妒是：这样真好，我也要。

我多明白自己，了解自己，有自知之明。

我要不到，也没有任何方法能要到。

所以我只好羡慕，而不能嫉妒。

三、五楼

最初的家，在五楼。

那是可怕的记忆，

我无数次心怀恐惧地站在我家门口，五楼顶层的扶手栏边朝下望。一层一层向下旋转的台阶使我产生模糊的晕眩感。我的手指紧紧地攥着扶手栏上喷着银色漆的，细的支撑柱，我总是怀疑，那些细长的柱子有一天在我攥着它的时候会忽然断裂，然后带着我一齐倒下去，碰在那一级一级坚硬而冰冷的台阶上变成碎片或粉末。

当然，我毫无根由的怀疑并没有成为现实。那些银色柱体依旧完好无损地依附在扶手栏的底部，坚实地，牢固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五楼顶层的过道中央还有一扇看上去残旧不堪的窗子，无人修理。母亲是怕冷的人，每到冬天她下班经过它的时候总要检查它是否关紧，或者用厚厚的胶带将它封严，不允许一点点阴冷凛冽的风通过它的裂缝窜进我们的家。但夏天时透过它，能看得见离得很近的晴朗天空和马路上来回穿梭的渺小人群。

住在五楼的，还有另一户人家。是一对新婚不久的年轻夫妇。女人已经怀了孕，常常能听见她上楼时缓慢又平稳的脚步声。男子皮肤黝黑，声音磁性有力，每天傍晚会看见他提着一把芹菜或几个番茄回家，偶尔哼着旋律轻快的歌，看见我因没有带钥匙而等在楼梯口的时候会有礼貌地邀请我进他家坐坐，喝口水，我总是不好意思地拒绝，而他也就不再坚持，安静地拿出钥匙开门，然后转过身朝我笑笑，再慢慢地关上门。是和睦安稳的家庭，从未传出过争执或哭闹的声音。

搬家至今已七年有余，不知那五楼现在是怎样。是重新粉刷，还是斑驳如旧，暗黄的墙壁上依然留有顽皮孩子的凌乱涂鸦。

我只是在初中时候和同学路过，远远地，深深地望了它一眼。我看见那五楼，原来我家阳台的位置上站着一个陌生的肥胖男人裸露着臂膀在朝下张望。

那一刻心中酸楚，那五楼我已离开得太久，已不是我熟记于心的家，已被其他人的气味浸染，占据。

我所能做的，只是记住它，以及那些上上下下的快乐与疲惫。　

四、花园

此刻回忆起来，脑海中的那个花园似乎没有冬天，没有荒芜，永远是一番花开不败的繁盛景象。

花园是被三栋居民楼包围着的，像被观众看台围起来的小型足球场，可爱又端庄。里面种着不同种类的花朵和树木。譬如月季，海棠，罂粟。譬如杨树，桃树，松树。还有少量的蒲公英。到了春季，它们就放肆地盛开和生长，争奇斗艳，好不热闹。夏季的时候就引来许许多多蜜蜂与蝴蝶，在花树中飞飞停停，觅食栖息。

看管花园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退休老人，他似乎对这份退休后的看园工作尽忠职守。若他看见有人企图采摘破坏花园里的植物，哪怕只是拾起凋谢在泥土里的一朵花，他也会不留情面地责骂。但人们都尊重他，在花园里遇到他时都会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大爷，甚至连未经世事，只会在花园周围无忧无虑奔跑的小孩子在看到他的时候都不由放慢步子，微微露出敬畏的神色。可见，人们都是喜爱这个花园的，并且希望有人能监督，提醒他们要时时珍惜着它，保护着它。

我也只是想念着它，而再也没有见到过它。但我相信，希望无论季节如何变换，人事怎样变迁它也可以如我初识它时那般生机盎然，芳香满园。

我的裙子，我的小辫，我五楼的家，以及我心目中永远美丽的花园，它们在我童年时代里那样贴近温暖地存在着，如同森林里只在黑夜里出现的萤火虫，忽远忽近，但真实可见。

然而，它们现在只能在我日益零碎的记忆中出现了。再黑的黑夜也不能使我再见到它们。

像突如其来了一场洪灾，在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它们就被猛烈汹涌的洪水带走，从此便一去不回，永不复返了。我也便只能如此刻这样，怀着想念的心情书写它们，以此来祭奠它们。

而我又在阳光静谧的某一天恍然明白，那场可怕的洪灾，不过是时光的更变，年华的安换罢了。无声无响，却又不可阻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