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求学记刘银行

发表于-2010年06月04日 下午5:44评论-3条

(一)

有很多背书包的人经过家门口,他们很幸福,一看就知道的,一脸春风得意的笑证明这一切不虚。有人还在讲着书中的故事,交谈着校园里的奇闻轶事,又蹦又跳的,三五成群,结伴而行。连小强也在,尽管他是一个人,但他却背着书包,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听不懂,估计别人也未必懂。然而,他却是他们队伍中的一员,与我有天然之别。

幸福于别人似乎很容易,于我似乎很难,尽管它很简单。或许有时就这样,越简单的越不容易做到。

这让我更加颓唐,心烦气躁,连一向被我曾视为智障的小强都背着书包上学去了,而我却还未能读书,这让我心里很难过,油然而生的嫉妒,甚至是恼火,恨不能打断他的狗腿,看他还如何得意。

我不理会他们,只眼望着南方,看爹有没有回来。去了一上午怎么还不回来?那么久,都放学了还不见影,我心里烦躁的厉害。看见小强冲我傻笑,我很生气,正好找他泄气,算他运气差,碰上我心情不好,自找苦吃。

“妈的,傻蛋,看什么看?弱智孩,痴呆儿,再看,眼珠子给你挖了!贱货,还不快给老子滚?上个臭学有什么稀奇的?老子也会上的,少在这里给我摆谱!看什么看,不服气啊?再看,脸给你抽烂,*弟弟给你揪掉……”

小强没敢说话,耷拉着脑袋,一手遮脸,一手捂着裤裆,怯生生地夺路而逃了。或许他看见我真的发火了,何况这家伙向来胆小又有点智障,是个贱骨头。你给他点颜色,他就画画,给他点阳光,他就灿烂,给他点洪水,他就泛滥……你给他点好脸色,他就蹬鼻子上脸,你只有给他点厉害的,他才知道你是他爷爷。收拾贱骨头的唯一方法,就是你要告诉他你是他爷爷。

父亲终于回来了,把托的麦子、玉米全卖了。我自然高兴,迎出去一百多米,冲着他傻跑,这会儿有点像小强,或许吧。人,这东西,就是很奇怪,明明鄙视的东西,自己反倒还会一样渴望。如果我把这定义为“自卑”,我想应该是的。

我拉着父亲的衣服一路跟回家,问这问那的,但最终还是探听我上学的事,听说明天就带我去报名,我才放下心来,像要飞了似的,全身都是轻的,只要我用力一蹬地,我就能脱离地球一样。这是我乞求已久的事了,去年就因为家里没钱,我都没有去成,今年算是旧梦重圆,况且又期待了整整一年,那种感觉不但没有丝毫的消退,反而愈加强烈了。

付出很多得到的东西,即使没什么特别的,人们也会加倍珍惜。有时候,珍惜的不仅仅是得到的东西,更多的是其中的付出和对这种付出的感情的珍惜。像爱,也像恨,愈久弥深,也更像酒,历久醇香。

我从此也能堂而皇之地背着书包上学了,真是兴奋,简直是万分自豪!小强也休得再嘲弄我,那种欺蔑我的眼光,我看得太多了,让我不吃饭来交换上学,我也愿意。尊严,于一个人来说,是心头最不能触摸的痛。为了理想,我似乎甘愿牺牲,牺牲对于少年的我一点都不沉重,只有没学上才是最沉重,最耻辱的事。

(二)

母亲的病让人担心,两年了都不见好转。

父亲冷冷地坐在堂屋前的椅子上,没有说过话,至少我没有听他说过话,这样已经三个月了。我三个月前听他说过一句话,他说只有这一百块钱了,先交一半学费吧。

这一年,我上初二,学费是二百,我交了一百,后来老师给校长讲了很多话,最后让我欠一百。我想我之所以能欠一百学费成功,关键不在于老师的那些好话,而是我学习好的缘故,校长怎么可能让一个年级第一的人失学呢,这对于他的声誉绝对是得不尝试的事儿,更何况他还要利用我给他竞赛呢,怎么说我都还有利用的价值。但是,我依然感激老师的一片心,让人温暖,犹如雪中送炭。

在我的概念里,学校离家实在太远,足足有二十里路,都是土路。我那个永久牌自行车算是老是掉链子,走到路上经常没气,从学校到家的路上,我至少要上四五回链子,打三回气。这自行车的历史到底有多久,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它比我的年龄要大多了,说起来,我在它面前还是晚辈呢。这让我感到惭愧。

于是,后来我后来就很少回家了,就带馒头吧,每周都带一书包,有时用粥泡,一毛钱一碗,有时用开水,开水是免费的,这让我很幸福,每周都少花块把钱。我不用吃菜,我感觉吃菜太浪费了,一份菜要好几毛钱,我心里着实有些舍不得,我感觉有馒头就很好了,何况又有开水,不用我大冬天喝凉水就是很好了。填饱肚子对于此时的我来说,胜过一切,这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幸福。

我从来没想过,幸福原来这么简单,一天吃几个馒头,喝几碗开水,我就可以活蹦乱跳了。看来人的命是不一样的,有的命很金贵,有的命就很贱,有的命是脆弱,有的命就很顽强,有的命如室内的花朵,有的命如野外的草木……

我的衣服都是父辈人传下来的,不过我感觉不错,很有意思,而且冬天穿了也很暖和,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有衣服穿本来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我不在乎其他的,自己满足就好。我冬天的那件大衣最好,还有茸茸的毛,听说是爷爷传下来的,一直到父辈,后来又到我这里,尽管已经破旧了很多,但我感觉它留着爷爷的血,有灵性,我穿上它,就像被爷爷和父亲抱着一样温暖。这让我在寒冷的冬天里特别勇敢,早晨起来多早,我都不怕寒冷,就算滴水成冰的大雪天,我一样可以穿着它穿过二十里的雪路去上学。等我跑到学校的时候,它时常把我暖的浑身冒热气,就像蒸开了的锅一样。

不过,我最幸福的事就是考试。我很喜欢考试,因为这是证明我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人才跟我这个灰溜溜的“衣衫不整”的人走得很近,还有人笑着叫我豪哥,他们夸我名如其人,名字叫文豪,风采也像文豪,不但学习一流,为人也是一流,豪爽大方,有情有义。我不知道是不是,不过大伙这么说说而已吧。他们都瞪大眼睛反问,谁说的?豪哥绝对是最讲义气,最仗义的,简直就是古之大侠的典范,侠气十足。我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

我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当真的,就像这些人嘴里吐出来的话一样,我听了可以笑一笑,但是笑过之后,我要也忘记了,就像风儿吹过脸庞一样,风吹过后一无所剩,我还是我自己,我只有我自己。

每次的颁奖典礼最幸福,下面有千百人,千百双眼睛,全看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校长也会夸我几番,不过我不太喜欢他,他夸赞人的话让人感觉很别扭。我相信这不是中国的语言的问题,这一定是校长的问题。我更为不喜欢的是,他每次都侧眼看我,眼里还有一种颇为不详的光,这令我很不舒服。我最讨厌这种眼光和带着这种眼光看人的人,校长也不例外。

考试过后,我就变得比较平静了,没人再来烦我,他们都有自己的乐事忙去了,只有我不太合群,终日一个个静静思考一些不知所以的问题。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也好,这样我才能静静研读教材的经典。于是,我只读教材,研究教材,反复研读,以致熟而能详述,且能迁移别处。所以有难题的时候,还是偶尔有几个特爱学习的人找我研究一番的,不过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用不着这些人可怜,依然活得很好。

(三)

初三那年,母亲病见好转,父亲很快就不在家了。后来,说是去挣钱了,我没敢多问,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这一点,我不应怪他,他已经很辛苦了。爷爷很早死在文革的浪潮中,是父亲一个人把下面的四个弟弟妹妹带大的,他受得磨难,我无法想象,我所能看到的就是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的沧桑的痕迹,像刀子刻下的一样,一道道,在他的脸上,也时常在我的心上。不同的是,他的脸上的痕迹已经成了疤,而我心头的痕迹时常破裂,时常流血,时刻会痛的厉害……

第二年夏天,我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母亲显得很高兴,格外地高兴,这是她这几年来我见到的惟一的笑脸,笑得流泪到衣服上,湿了好大一片,就像淌在我的心头一样,滚烫的温暖,让我永生难忘。如果时光可以停留,我愿意把一生都停留在这一刻。母亲,你是我的母亲。

不过,父亲好像很不高兴,尽管他没有表态,但是他的脸色一直很难看,也没有一句话。我不是一个糊涂的孩子,这点事情我还是能看出一二的。

暑假我去玉米地里拔草,整个上午都不出来,太阳晒也很幸福,口干也很幸福,我时常看见母亲笑。但我看到父亲时就格外悲凉,好像夏天来了一阵冰雹,把这个庄稼地连同我一起都打翻了,我接着就生了一场病一样。父亲想说什么,我每次看到他喉咙动了几下,但是接下来却是低头不语,我心里似乎也明白些什么了,只是我当初的愿望太强烈,把一切冲淡了。愿望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一旦较真起来,心里似乎就只有那一个念头,其他的全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只是随着热度有所退去,我现在却开始渐渐清醒了,不断地清晰起来……

有一天,柳姨来我家,给我母亲说“孩子大了,初中毕业了可以让他出去挣钱了,你也就不必那么辛苦了,况且你身体不好,刚刚大病了一场,何必呢?反正上学也上不出什么名堂来,咱们村不是好多年都没出过大学生了吗?就算上了又怎样?现在这个时代……我知道文豪这孩子是聪明懂事,也很上进。不过这些又能怎么样呢?最终还是跑不出去这个种地的命。人呐,可以不服输,可以努力,但是不能不认命啊,我看还是不要做这样的赌注了,你现在每天都要吃药,突然停了怎么能行呢……”

母亲让她别说了,孩子听见不好,母亲说只要孩子能上就该让他上,走一步算一步,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不让孩子读书的。

柳姨又想说些什么,但被母亲止住了。母亲作了让她先回去的手势,她叹息了离开了。她的离开的敲碎了我的心,流了一滩滚烫的血,把我一个人淹没在其中,我怎么努力都找不到一个出口,连呼吸都成了问题,血色的浪漫,如果我死在其中,结果会怎么样?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是母亲伸手救了我,就像她一如既往的善良,一如既往的慈爱一样。

我是不经意间听到看到柳姨和母亲的上述对话情景的,故作没事的一样。晚上,我向父亲说明我想出去打工挣钱的想法,父亲没说话,夜很黑,屋里的煤油灯太昏暗,我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有什么反应。平静如水的下面隐藏着什么玄机,看不见的才是最令人难受的。

夜里,我却一直睡不着,翻来覆去,就像有一群蝼蚁纠葛在我的心头一样,我怎么也不能安然,揪心的烦躁,有种让人抓狂的躁动!眼前不断浮现母亲憔悴的容颜,她的眼睛,她的发梢,她的泪痕,她的眉角……细细的,有如一个个分子一遍又一遍在我眼前过滤,在我眼前反复过滤。从小大现在,我不知生了多少次病,让母亲生死记挂了多少回,才到如今儿渐渐长大成人。可是,长大的儿依然还不能分担母亲的苦楚,不能分担母亲的负担,不能解救母亲的痛苦,长大的儿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长大的儿和幼小的儿都是你的一种负担,时刻在吞噬着你本就微不足道的生命的营养,母亲你又何必生下我这个儿呢?是你的善良成就了儿的生命,还是儿的残忍剥夺了你的生命?如果人生可以做出合理的取舍选择,我想我愿意放弃自己的一切,都给你,毫无遗恨。母亲,你可知否?

黝黑的夜不解心痛的梦,到底是什么东西热烘烘的在眼角滑动。没有母亲的安慰,我管不了自己,有了点尚能感觉到的伤心,不知为了什么。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九月的天格外爽朗,秋高气凉,风轻云淡,连家里土房里也斑驳着落泥,老树上落满麻雀,整天叫个不停。如果不是命运的提示,我想这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季节,也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地方,一个很有诗意的梦……

小强,还有伯雄,高涛,徐静……我所认识的孩提时的伙伴大都要出去打工了,我也有点羡慕他们了,似乎变得向往起来,感觉他们自力更生,又能挣钱真好!自己养活自己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儿,上苍赐予每一个生命存在的机会,每一个生命应该自己继续自己的存在,而不是寄生于他人身上。

按照这种说法,我想我现在就是寄生,就是一种我自己所定义的寄生生物,靠吸吮别人的血汗生存。

开学的时候到了,母亲要带着我去县里的高中报名,我说不想上,她说如果我不去,以后就别叫她妈,以后就别进家门。其实,也没什么家,几间土房子,几只小羊,几只小鸡……但是我舍不得,这是我所能存在的意义的唯一寄托,精神的全部。我没办法,只能暂时答应她,跟她去了县里,交了她借来的和不吃药省下的几千块钱的学费。从早晨到下午回,中午没有吃饭,去问路边的烧饼怎么卖,一个比家里要贵五分钱,母亲说回家再吃,回家给我做面条吃,比烧饼好吃。我知道的,母亲做的饭好吃,比什么都好,只可惜我现在吃不到,但有时候,想想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儿,至少证明我还有希望,希望是美好的,让人勇敢活下去,并坚强着奋进。

农历新年,我终于回家了,这是我盼望回来,却又害怕回来的家,带着一个矛盾而纠结的心回来了。可惜的是,母亲的病又犯了,看她消瘦的样子,我就知道很严重。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千百回也不能解的恨。父亲在一旁没有说话,冷冷的表情,只狠狠瞪了我几眼,好像有仇恨的影子。但我不能确实是不是真的。因为他是我父亲。就算他是真的恨我,也是情有可原的,我完全理解,让我站在他的立场,我会一样的感情,或许更为强烈。

后来学校有贫困生补助,每人每月20块钱。去申请的那天,班里的很多人都去了,有一个县城的,他爸好像有轿车开的,但是他也去了,最后还申请上了。我也申请上了,再后来,心里憋气,又退了,让那些富贵的公子小姐领去吧,我不想要。每天晚上我去大街上捡垃圾,第二天卖,一个月卖一百多块,我攒起来,感觉很实在,心里没愧疚和虚伪,不觉得窝囊和憋气,倒是舒服了不少,省得那些争前恐后的争抢,满脸都是无耻!

想想现在的一些贪官污吏,我就想在这里看到了未来贪官污吏的影子。这些都是极好的苗儿,只要好好培养,谁敢保证这里不会走出来几个散尽天良、不管百姓死活的巨鳄出来呢?毕竟他们的资质是好的,天赋极高,从小就懂得窃取对他们微不足道的、对别人救命的钱,这种意识是极佳的,都是良才的必备基础,他们却有了,还有什么理由以后成长不起来呢?俗话说,教育要从孩子抓起。看来现在我们做的还真的不错,至少效果是开始先现了,想必再经过一番的改造,定能成为大才。

不过,这不能怪任何人,钱对于谁来说都是极具诱惑性的,只是我不识时务罢了,身无分文还故作清高。

(四)

高三那年,我得了慢性鼻炎,头疼得特别厉害,根本学不下去,只能每天坚持而已,结果成绩直线下滑,恨也无用,反而更加雪上加霜,头疼得像椎刺一般。我曾不明白“天不遂人意”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有所明白了,并且深有感慨。

后来,李泽凯帮我寻医买药,李泽凯是我从高一到高三的朋友,他家就在县城,离学校不远。由于是中药,他便又拿回去煎,每天早晨给我带学校来。对于李泽凯的慷慨,我感谢万分。只是后来听一朋友说,为此他被他妈妈骂得不轻,因为弄破了东西。之后他就瞒我一个人到门卫室煎药,我却不知。我被他给感动得心窝子发疼,那天夜里我们一起喝酒,结果我喝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第二天,班主任的课都没去,被点名批评了,但我很高兴,心里高兴。

班里有一位漂亮女生,人又乖巧学习又好,我竟暗恋她,时时忍不住想她,看见她都是美事。李泽凯说很正常,他以前也爱过一个,只是现在各奔东西了。我说人家肯定看不上我捡垃圾的主儿,就算看上了跟我,我也养不起呀。李泽凯说未必,这种事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可能的。everything is possible!我就笑了,感觉也是幸福的滋味。他骂我,傻瓜!想娶她,就努力学习,弄个好大学,毕业了挣大钱,这样才有钱养活人家嘛,人家金凤凰总不能天天跟你小麻雀在屋檐下挑来蹦去吧?要对得起人家,这才是男人!

我们都笑得前俯后仰。事实总是事实,理想终归理想。现实和理想之间总是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也正是这条鸿沟才使得理想更加美丽动力,富有不尽的诱惑力。至于那个女生,后来我就没见过她了。自从毕业后,由于诸多事情,我也很少想起她,现在模样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到腰间的大辫子,乌黑乌黑的……现在都搞不清当时暗恋她,还是暗恋那条乌黑乌黑的大辫子了。除此,只有她的名字很美,我一直忘不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也就是记得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和一个很美的名字罢了。与其说那名字是她的,倒不如说是那个大辫子的更为确切了。

那年冬天,也是临近春节的时候,农历旧历年前,母亲病重,不久便走了。她到最终却不肯去医院,我看见她有些痛苦,很难受,却故作坚强,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我说些什么,听不太清楚,但基本意思我还是懂的,只说我要上学,否则她死不瞑目。

那年她四十二岁,她走时一直看着我,眼睛一直睁着,一直睁着看我……

我不记得那个冬天是什么样的天气了,我哭了整个寒假,我的那个寒假是水湿水湿的,也是冰冷冰冷的……我不想那样,可是我忍不住!母亲走了,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故事在那一刻结束,永远地结束了……

父亲后来说,母亲是生我时落下的老病,可以说,母亲是为了我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说这话时眼睛里好像也有仇恨似的。不过,这次我断定是真的,他是真的恨我!深入骨髓的恨,犹如刀割上去的一样,像石雕,岁月不改!我想如果我是一样别的什么东西的话,恐怕父亲早就把我给毁了,以解心头之恨。

那个暑假过后,我回到学校就一直萎靡不振,每天一点精神都没有。后来,李泽凯知道了这事,说我不能辜负母亲,这是她最后的要求,也是她一生的期盼。我托着瘦弱的残躯迷失在人间,这样的人间,酸甜苦辣,爱恨情仇……那一年我十八岁,十八周岁,我长大成人!长大成人意味着责任,意味着独立自主,意味着自己对自己负责,于是我加倍努力,这样我才能自己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烈日暴雨的高考在我成人这一刻洗礼我,但我不怕,只怕来的不够凶猛不够激烈。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那个春天的付出是值得的,我多年的努力也没有白费,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重了一点,或者说不够?到现在我都不能够给这些下个令我满意的结论。人常说,事后诸葛亮,有些事先前不明白,过后就明白了。然而,有些事就算过后也是不能明白的,我上述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七月的一个炎热的下午,我拿着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去给母亲看。我一个人跪在烈日下哭,不是我不争气,是我情不自禁。母亲的坟很孤独,有几株野草,全是黄土,一堆黄土就掩埋了我一生的幸福!此刻,我再也没有幸福,一点幸福的影子都没有。我叫苍天,苍天都不敢答应一声,多么卑微的人生啊,多么孤冷的世界!我给母亲烧了许多“钱”,希望她真的能在那边用到,或许能用到……

那天,我道很晚才回家,父亲赌博还没回来,自从母亲走后,他就一直这样,他还在恨我,恨之入骨!我相信他没有错,他是对的,至少我相信他没有错,一直都相信!

(五)

九月的季节,我就想起母亲带我去县城里交学费的那天,格外晴朗,秋高气爽,风轻云淡……我和李泽凯一起踏上远去的旅途,我们同报了一所大学,也算得偿所愿,他以前说考上重点就满意了,这时倒也随了心愿。我看得出,他心情不错,充满对未知新生活的向往,望着窗外的景色禁不住哼起歌来。我有点不知什么感觉,怅然若失,一时间怨从中来,竟不自落下泪来,匆匆拭去。却被玻璃反光,李泽凯早已看到,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说我没事的。彼此就随便聊聊天,以消磨这列车上漫长而无聊的寂寞时光,便不再那么悲伤了。

任何东西都不如想象的完美,大学也是一样。

没钱交学费的人,是不给注册学籍的。幸而,父亲还是给我借了些钱,尽管说是最后的一笔了,还有几个朋友也借给我一些,最终算是注册了学籍。我便开始谋求生路,大学处在郊区,也没什么繁华的地方,找个兼职似乎并不容易,况且刚来,什么都不懂。听说学校有些打扫卫生之类的兼职,我便去学院办公室应聘,岂料满屋子的人,总共不过十几个职位,人却不下于上百,最后连外面都是人。每个人都想挣点零花钱,没什么还奇怪的。我再次找辅导员单独说我确实有困难,辅导员却说每个人都说自己有困难,你说我该相信谁的。我无言,只好离开他办公室,我说了一句有困难,他就瞪大眼睛瞪着我,我怕再说,他就要张大嘴一口咬过来,我平时很怕狗,这个李泽凯知道。怕归怕,但我看不起狗,总觉狗仗人势,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又重操旧业,依旧捡瓶子,不过大学比高中街上好多了,瓶子还不少,总算没有被饿死,尽管我还没有吃过食堂里的菜是什么味儿,但是我闻过,感觉挺香的,还是免费闻的,免费就闻到了,很人道了。但馒头我吃过了,而且还喝过了粥,很不错,印象还是蛮好的。我想这也是大学比高中强的一个方面了,心里感觉还说得过去,也算苟延残喘着吧,且待他日飞黄鹏达去。

你可以诅咒这个世界,可以诅咒一切,也可以怒骂一切。但是,终究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你骂够了,累了,发现真的没有什么意思了。你就该明白了,人更应该学会知足,有时候学会知足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能够让自己安心一点,平静一点,这样才能够静下心来做点事。

我以为大学贷款应该可以的,国家说过可以贷款的,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些困难的学子。然而,岂料也是被挤破了头的事,我挤掉蛋,死活挣扎,最终也只拿到一个三千的。我要为下半年的学费准备,也顾不得憋气与窝囊了。当时我想大学里的人真积极,干什么事情都比高中生积极。不信,当面给你证实,路上、教室、餐厅……哪儿都有亲亲抱抱的,弄得我还时常想起高三的那个漂亮女生,有点不适应。

后来他们说没有利息的贷款不贷白不贷,贷了就先花着,又不长息,随着经济发展,人民币贬值,到毕业了的一千块钱也跟现在的六七百差不多吧。我一想也是,怪不得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贷款,妈的,是有油水的。不纯粹是缺钱花,是搞经济赚钱花。我有点鄙视他们,心想你们贷了,真正贫困的怎么办?老子不也只是才贷个三千吗?六千的不知去哪里了。鄙视归鄙视,我却管不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发现,全是无耻之徒,经济实利上的虫子,道义和灵魂上的无耻之徒。大学生也不是什么都积极的,譬如公益劳动,譬如志愿者,譬如上课……原来积极是一面,不积极的还有一面,做得还都很到位,这让我无言,不是无话可说,是感觉说了也白说,没用,因为太无耻,就没人在意了,谁喊累谁。

寒假和暑假,我跑到餐馆去做服务员,最后终于凑够一年的学费。这一年中,我和父亲没有联系,不是不想联系,是联系不得,我没电话,他也没有,我没回家,他更没来。我不知道他怎么样,应该还活着吧。

(六)

我就这样匆忙中过了我的大学的前三年,没有品出什么味道来,匆匆得来不及回想就过去了,甚至没有什么熟悉的故事,头脑里都是一片苍茫,却什么也没有。就像在十分饥饿的时候囫囵着吃了一个水果,一吞下肚,终究感觉不出来有什么味道。我感觉这个大学是废了,没有一点记忆的岁月,是令人最为遗憾的岁月。

在大四快要来临的那个季节,我胸中沸热起了为理想奋战到底的壮志雄心,于是“随波逐流”地冲进考研的大军。以后的岁月,苦中带酸,酸中带涩,涩中带痛,痛中带悲,悲中有忧,忧中有爱,爱中有恨,恨中有怨……我的心在生死之间来回挣扎,我的泪在眼角与土地之间流淌,我的梦在黑夜与白昼之间游荡……

曾经也想忘了苦,忘了酸,忘了涩,忘了痛,忘了悲,忘了忧,忘了爱,忘了恨,忘了怨……也忘了梦与自己,可是我做不到忘我,我还留恋尘世的理想与抱负,不甘心寂寞离去,忘不了母亲临走时的目光,时刻穿透我心,她与我的灵魂同在,和我永为一体。

我在这样的岁月里,迎来寒冬里的冰天雪地,大江南北江河上下,长城内卫,万里江山,全是雪覆天地,天寒地冻,令人闻而冷颤。而我在这时又一次拼杀考场,像那个七月一样,暴风雨一样的七月,一切都历历在目……

人生就是这样,有些风雨是躲不掉的,也是不能躲的;有些坎坷是必须经历的,那是来路永恒的风景。对于这一切该来的、该去的,我心知肚明。只是我还不能坦然面对那些痛,一个人的夜默默忍受,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公布成绩的那天,我侥幸初试第二名。李泽凯也恭喜我,说我公费是一定的,我也只是谦虚地说,不一定,不一定,还有复试呢。

一个月之后的复试让我如梦初醒,准备了许久,人家也只是随便问问。最后结果是说,经研究决定,录取你为半公费的。人家是研究决定的,不是复试决定的。初试第二名又怎么样,人家有保送的,有关系的,有钱的……你什么都没有,只有最不值得一提的初试成绩,人家给你个半公费已经是仁至义尽,仁慈到家了,已经是慈悲为怀了,否则你早已出局了。

出局也好,省的我闹心!至少比这样好。

(七)

自从那结果出来以后,阴云就笼罩着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个结果犹如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半公费的学费也要好几千,而我为奋战考研一年早已囊中羞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一个日夜为吃饭而担心的人,又怎么去读书呢?

这日正好遇到李泽凯,他说请我吃饭,我本不想去,每次都争着付钱,我都不好意思了,他说我不去就跟我翻脸,无奈,便跟他去了。他问我研究生的事,我如实相告,不免流露忧伤。说实话,我这些天很颓废,感觉很累,实在心里发虚,腰时常疼的厉害,蹲一会起来,眼前就发黑的厉害,同时脑袋胀又发痛,真怕自己被生活给折磨的不成样子。

李泽凯叹息口气说:“那咱也得上啊,总不能因为几个臭钱就放弃理想吧?你的理想呢?不是要当政治家,要当作家吗?不是要改造这个世界,唤醒人们,解放人们的思想吗?还在为自由而战的勇士,我支持你,说实话,我一直很相信你,相信你有能力完成这一切!”

我本来就愤愤不平,这些天觉得很压抑,肺都要炸了似的,有个决口,就会洪水泛滥一样。

“理想?什么理想?当我连饭都没得吃的时候,理想哪里去了?当我连衣服都没得换的时候,理想哪里去了?当我睡在人家墙角下躲雨的夜,理想又到哪里去了?……我看不到理想在哪里,也嗅不到摸不着,我甚至感觉不到理想曾都存在过,除非在我幼稚的心里,错把幻想当理想,又错把梦想和现实混在一起。像我这样的人,能读到这里已经不错了,是不配享有研究生教育的,那是高档消费,我消费得起吗?现在的教育不是凭本事,是凭金钱的。教育是一种高档消费,档次越高,消费越高。没有钱,你怎么消费?你凭什么消费?我现在就算把自己卖了又能值几个钱呢?恐怕没人要,要吃要喝的,完了,还要拉屎还要尿,哈哈……”

我自讽自嘲,自酌自饮,只是苦苦地笑,不知笑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到底该笑什么。“这不是我所认识的高玉凤,我所认识的高玉凤绝不会这样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李泽凯喝了杯酒,一边这样跟我说。

“那你所认识的高玉凤又是什么样子呢?”我心有压抑的厉害,就只想找个人胡侃,李泽凯算是找对我了。

“至少从来不会这样自我贬低,妄自菲薄吧?”

李泽凯笑得有些狡猾,没有看我,淡淡地说。

“哈哈,或许吧,或许曾经存在过,不过我感觉现在好像已经死了,至少现在是,至于会不会复活呢,那就没有人会知道了。哎!真的感觉很累,不是身体,是心,我现在是心累,呼吸都困难,你说我能怎样?我现在是真的忧伤彷徨了,真的惆怅无助了……来,干杯!妈的,一切随他妈的*巴去吧,都去吧,我依然是我自己,无可替代的,高傲的才子,像鹰一样盘旋辽阔的天空,看一群啄食的麻雀,有意思!可惜,最后鹰为理想而死了,而麻雀却还在,可是我宁做死了的鹰而不想做麻雀吗?麻雀又有什么不好……”

“干杯!今天不说这些鸟事。”李泽凯说。

“干杯,让该走的走,让该来的来。”

我半醉半醒回来,已经十点多了,不想回宿舍,一群猪又在玩游戏,要么看毛片什么的,要么赌博,绝不会有第三件事。我想着,不知中就到了六楼楼顶,楼顶真爽,一望无际的夜,灯火耀眼,整个校园都在眼中,整个世界顿时辽阔了许多,连这里的风都那么凉爽,舒服,吹得人凉凉的,我却忘不了忧伤,不知所措的彷徨……

突然很想母亲,那双眼睛就在看着我一样,可是她只是看,狠狠地看,却也没有答案。我不知道答案在哪里,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我能怎么样?你告诉我好吗?如果你告诉我,我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八)

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上不了学的孩子,他们那么渴望知识,眼睛像在盯着我,或许还有这样的孩子。

救救孩子……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刘银行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审核:奔月精华:奔月
☆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以自叙的手法讲述了自己求学的不易,上不起学的孩子还很多,救救他们,希望每个孩子都了上学年龄都可以顺利入学,直到大学毕业。

文章评论共[3]个
奔月-评论

此文叙述多情节少,应该是篇很不错的散文,帮你转散文了。at:2010年06月04日 下午5:48

刘银行-回复多谢指导 at:2010年06月04日 晚上10:52

文清-评论

感谢您光临散文版面,祝朋友天天好心情!at:2010年06月04日 晚上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