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市上人流涌动，各种商品目不暇接，然而最抢眼的还是堆成碧绿小山的蒲叶。光滑舒展的叶片湿漉漉的，叶尖不断滚落颗颗水珠。它们被橡皮筋捆扎成一束一束，整齐而美丽。毕竟端午临近，还是有很多人要包粽子的。

一群大妈围住这些蒲叶，翻拣自己中意的那束。我也挤在人群中，拿起一束仔细端详起来。这束叶子很肥厚，浓绿的色泽逼的眼睛隐隐的疼，叶身宽宽的，估计一两片叶子就能包成一只粽子了。

可是，记忆中的蒲叶不是这样的啊！

树冠大伞样的木槿树恣意的将粉红色的花朵高高擎起，每一朵花都仰着脸，眯着眼睛对五月的暖阳微笑。

树下的花影里安放一张朱红四脚矮方桌。一对松木马扎一边一个放在矮桌两边。左边马扎上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端坐那里，神情庄重，好像在完成一项伟大的设计。她一只手捏住水盆里蒲叶的叶根，轻轻提起，抖了一下。叶片上满布的水渍便倏的变成抽象风格的水墨。她的另一只手捏住蒲叶的叶尖，将它放到矮桌上，用手一抹，叶子稳妥贴实的粘到桌子上。再提起另一片叶子以同样的动作将它铺到第一片叶子一半的地方。这样重复三四次，一张“大蒲叶”就做好了。

小姑娘每完成一张就会抬头向坐在对面马扎上的女人笑。女人每接过一张蒲叶都会说：“秋儿，乖！”女人把“大蒲叶”的一头向回折，折成漏斗形。将泡过水白而胖的江米放进去，再使劲按进一颗大红枣，然后用“大蒲叶”长出的一头折向江米处，把米全部盖上，最后用一根细细的稻草缠住“大蒲叶”鼓胀的身体。这样，一只饱满三角状的粽子便包好了。女人把粽子放到桌角的一只红瓷盆里。粽子一只只多起来，小姑娘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女人拽着衬衣袖口轻轻的给她抹一把。

女人身上这件月白底浅褐碎花的棉布衫已经洗的有些槽旧，可是依然散发出“灯塔”肥皂那清爽而略带苦涩的味道。

小姑娘对这味道太熟悉，太依恋。受了哥哥欺负，委屈的一塌糊涂。女人抻起棉布衫的前襟给她擦眼泪。闻到这清爽略带苦涩的味道，小姑娘便不哭，挣脱女人怀抱跳皮筋去了。

夏夜，星星在蓝黑的天空里狡黠的眨眼，逗引的小姑娘不肯入睡。女人便将月白底浅褐碎花的布衫盖住小姑娘的身体，侧躺下来。一只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脊背，幽幽讲起关于人死了要变成星星的故事。在清爽苦涩味道的包围中，在人死了为什么要变成星星的疑问里，小姑娘的眼睑终于支持不住，安静的睡去。嘴里嘟囔几句听不清的梦话。她的梦境究竟怎样?除了星星之外是否还有木槿树和三角的粽子呢?

木槿树的花影里，朱红矮桌旁的红瓷盆里已堆满了三角粽子。小姑娘笑，女人也笑。头顶那些粉红色的花朵在五月的暖阳里早就笑成一树的绚烂。

这小姑娘便是二十多年前的我，女人是我的姥姥。一个转身，我已变成十一岁男孩的母亲，姥姥也已故去多年。那棵大伞样的木槿树也在舅舅翻盖新房子时砍掉了。生活的忙乱，心情的无暇，端午的粽子不再亲手包了。超市的食品专柜里陈列各种风味的粽子，买上几个回来煮熟，可总也不是原来的味道，端午也变得的潦草无趣。

不过，幼年叠蒲叶的体验，就像风格古朴陈旧的“烙画”，早已烙在记忆深处，虽陈旧但永恒；那清爽而略带苦涩的味道在梦境里依然沁人心脾；木槿的那些粉红色花朵依然在每年五月的暖阳里微笑，笑成一树绚烂。

时光俶尔远逝，幼年的一切变得那么遥远，可是在特定时刻却又是这么清晰，清晰的亲切，清晰的陌生。

在人流攘攘的早市上，在成堆的蒲叶面前，我忽的怅然孤独起来。手里拿的分明就是蒲叶，而且它们是那么润泽丰腴。可它们却不是我的。这感觉就像苏芮歌里唱的：“亲爱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在风中寻找　，从清晨到日暮。”而此时我就是那个寻找礼物的小孩。

郑重的将蒲叶放回成堆的碧绿中去。我知道，不用再找了，我的礼物怕是再也找不回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