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秧田三章汉中树洞

发表于-2010年06月08日 下午6:37评论-1条

黄鳝

黄鳝忽然出现在新插的秧田里,真让人费解,因为之前没有一丁点它们出没的讯息。在收割过的干渴的麦田或者油菜田里,一刻也离不开水的黄鳝是怎么存身的,它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

秧苗稀稀落落,田水浑浊不堪,待它们澄清之后,真相暴露无遗。那里有农夫留下的脚印,是不规则的坑坑洼洼;还有那裹了泥浆,显得有些臃肿的麦茬或油菜根;有时还能看见半截草绳,弯弯曲曲躺在柔软的泥床上,和溜出洞来乘凉的黄鳝毫无二致。入夜后的秧田是一个个粗瓷的海碗,每个碗里都盛满了黑暗和寂静。这时候,往往有少年的灯盏将它们照亮,那是趁着夜色捉黄鳝的人。

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用细铁丝缠吊在一截竹棍上。我赤脚走在露水浓重的田埂上,一手提灯,一手握紧夹子,一双眼睛探照灯一样在秧田里来回搜索。我的腰间挎着一只笆笼,里面有几只刚捉上来的黄鳝。它们为自己一时的呆傻后悔着,正焦急地寻找逃生的出口。一次次努力归于失败,它们渐渐安静下来。黄鳝很本分,就像那些善良的农民。它们白天待在隐秘的洞穴,只在晚上觅食活动,捕食一些秧田里的小虫子。吃饱喝足后懒懒地躺在水底,一动不动,就像我们村里那些蹲在南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发现黄鳝后,我显得很激动。我屏住呼吸,将煤油灯交给牙齿看管,腾出双手对付那条滑溜溜的黄鳝。黄鳝视力很弱,它们对煤油灯的光亮没有一点感觉,却对来自水中的动静异常敏锐,最轻微的颤动都会使它们像闪电一样迅速逃进秧田深处。我曲身向田,双手紧握竹夹子,一点点接近黄鳝。在快要刺破水面的一瞬间,竹夹子张开大嘴伸向水中,又迅速收紧。黄鳝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我的夹子死死咬住,任它怎么挣扎都不管用——认栽吧你!刚捉进笆笼中的黄鳝很不老实,或许是因为被夹子咬疼了,或许是不想这么快就认了命,它们在笆笼里拼命弹跳,弄出很大的声响。怎奈笆笼口小肚大,再怎么努力也逃不出,就像囚犯难以逾越那倒仰着的一道铁丝网。有一回,我把水蛇当黄鳝,一样地捉进笆笼里。第二天在阳光下一看,大吃一惊,赶紧夹出扔得远远的。黄鳝也叫“蛇鱼”,它们和蛇在外形上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讨厌蛇,我一般不吃黄鳝。我把攒了几天的黄鳝拿到城里卖掉,换回几斤盐钱。卖不掉的几根小黄鳝,我妈用南瓜叶子包上,塞进灶膛里烧,只放一点盐,味道却很鲜。

舅舅不会像我一样趁着夜色偷袭,他会在阳光暴晒的秧田里光明正大地捉。他会识别雌黄鳝吐在水面的用以产卵的沫子,然后顺藤摸瓜找到黄鳝的洞穴。他用光脚在洞口捅几下,黄鳝就被撵出洞。他眼疾手快,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攥住逃逸的黄鳝。黄鳝不会咬人,它只会在他的两手之间惊慌地出溜。但他的手比我的夹子更可靠,而且不用担心伤着黄鳝的身体。除了直接用手捉,舅舅还会用黄鳝钩子去洞口钓。为了半截蚯蚓,或者一只小土狗,贪吃的黄鳝往往被钓出洞口。

黄鳝很委屈:我在主人的秧田里帮着收拾小虫子,又没像蝗虫一样糟蹋庄稼,与你何干?

我可不这样想:野生黄鳝值钱着哩,城里人喜欢吃。捉了你们去卖掉,可以换点煤油钱。况且我只是在田埂上转转,并没有走到秧田中间去,我能捉到的黄鳝很有限,不像那些无耻的大人们,用电瓶将你们打昏,一电一大片,让你们断子绝孙。

其实,鳝鱼是鱼类中的“隐士”。它们没有特殊的攻击本领,也无强有力的防御武器,惟一的技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靠身体里分泌出的非常油滑的粘液,它们往往逢凶化吉。黄鳝表面呆傻,实则反应机敏,秧田里最轻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它逃之夭夭。它油头滑面,有利于它在稀泥中通行无阻。我提着油灯捉黄鳝也只在秧苗刚插上那几天,渐渐茂盛起来的分蘖形成大片绿色的防护网,它们将“隐士”的行踪掩藏得更加扑朔迷离。黄鳝在烂泥的秧田里觅食、寻偶、交配、生育,世代不息。

在秧田里再次见到黄鳝,应是秋收过后了。犁铧翻起潮湿的田土,黄鳝在波浪一样的田土里笨拙地爬行,不似在水中游泳那样灵活。父亲一边犁田,一边捉了它们放进笆笼。那没捉干净的,一定是钻进了更深厚更潮湿的土里。它们僵硬着身体,像青蛙一样冬眠到来年初夏,等待一串芬芳的槐花,或是漫灌的大水将它们的身体和灵魂一起唤醒。

秧鸡

秧鸡不是鸡,是栖息在秧田里的一种野禽。它们转徙在稠密的秧叶间、草丛中,叫声清脆响亮,夜间尤其如此。它们是秧田的常住居民,是夏天的田野里不可或缺的一种生灵。

我所见过的秧鸡是活跃在陕南广袤的秧田里的那一类。它们有紫黑色的羽毛,体形略似小鸡,但嘴、腿和趾都很细长,适于涉水。尤其是那一双细长的,瘦伶伶的腿,它们让我想到了巴蕾舞演员,想到了“优雅从容”这个词。但它们遇见人以后仓皇逃窜的样子,与那双美腿给我的感觉大相径庭。秧鸡警惕性很高,逃逸的速度很快,在茂密的秧田间奔跑如飞,或者在紧急情况下忽然起飞。以人的智能根本捉不住它们,只能在狭窄的田埂上目睹它们闪电一样的影子。那紫黑色的一团,是漂浮在秧田之上的一朵云,一道幻影。我的关于秧鸡的所有知识,几乎全部来自我偶然间捉到的一只小秧鸡。

黄昏时分,走在回家的田埂上,我和秧鸡一家不期而遇。母亲领着孩子散步,我被那亲热的场面所感染,愣了有两秒钟,而秧鸡妈妈似乎意识到潜藏的危险,毫不犹豫地迅速逃开了。它躲进隐秘的秧叶间大声吼叫,却撇下它的三只幼子在田埂上惊恐万状地奔跑。我本能地追逐那三只小秧鸡,它们小巧可爱轻盈如花的模样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在滑溜溜的田埂上左冲右突,险些跌倒,费了很大的劲才捉住其中的一只。我把小可爱轻轻地捧在手心里,我的心因为剧烈运动而狂跳不止,巧合的是小秧鸡也和我一样内心狂跳,但那却是因为恐惧。小秧鸡的心跳透过它那薄如蝉翼的皮囊,再通过那一身松软的淡紫色的绒毛传递到我的手掌。它浑身颤抖,张开紫色的小嘴“叽叽叽”叫,甚至还用乌溜溜的眼睛看我。我读懂了它的恳求,只是觉得费那么大劲才捉住,不能轻易放了。我把小秧鸡带回家,放在老母鸡的翅膀下,和我家的十五只小鸡生活在一起。为了防止它趁着夜色逃跑,我给它的细腿上拴了毛线。小秧鸡在鸡窝里哭了一晚上,老母鸡嫌它烦,“咯咯咯”地向我提抗议,而它的妈妈,和我只匆匆一瞥的那个紫黑色的背影,却在我家屋后的秧田里叫了整整一晚上。声音“咕咕咕”的,像是哀伤的哭泣,也像是焦急的呼唤,弄得我很烦躁。小秧鸡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对送到它嘴边的菜青虫视而不见,叫声也越来越微弱,眼看就要断气了。我解开毛线,把它放到秧田里去。见到秧田的一刹那,奄奄一息的小秧鸡忽然来了精神,从我的手掌中挣脱后,迅速地消失在碧绿的秧叶下面。

其实,像鹤、鹭、燕一类的鸟儿,或者像青蛙一样,秧鸡也是大地的儿子,是秧田的好邻居和守护神。它们把别人的秧田当作自己的家,默不作声地啄食害虫,从不伤害秧苗。它们宁愿吃田埂上的青草,也不吃半叶秧苗。立夏过后,陕南的秧田一天天丰茂起来,秧田里的小虫子也一天天多起来,这为秧鸡的隐身和觅食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秧鸡们抓住这短暂的美好时光努力生活,它们快乐地鸣叫,忘情地恋爱,精心地育雏,开心地觅食——梦幻一样的身影早已成为秧田里一道美丽的风景。

在我们这,秧鸡又叫“咚鸡子”,最让人赞叹的是它们那独特的叫声。夏天的夜晚,暑热散去,繁星满天。农夫收工,牛羊进圈,萤火虫提来小小的灯盏,秧鸡的艺术节开始上演。“咕咕咕”、“咚咚咚”的叫声鼓点一样敲响,清风一样拍打着农夫的蒲扇。我仔细聆听,然后恍然顿悟,就像进入了另一种语言系统的核心。你听:“咕咕咕”,那是它们在呼唤自己的走丢的孩子;“咯哇,咯哇,咚咚咚”,那是它们在求偶嬉戏;“呱呱呱”,那是它们在提醒同伴,前面有危险,赶快转移……秧鸡的叫声像古老的歌谣,衬托出乡村夏夜的宁静幽深,也把田园风光唱得美到极致。

秧鸡生来胆小羞涩,它们从不肯和秧田的主人打个照面。从空气中捕捉到了稻谷成熟的气息后,它们就从秧田里消失,究竟去了哪里?秧鸡虽然热爱田园,但不至于像麻雀一样过分贪恋几粒粮食,因而丢了性命。夏天煞尾的时候,小秧鸡的翅膀正好长硬了,秧鸡一家逃往田野的深处。在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所在,它们安静地觅食、嬉戏,在寒霜中静默,在大雪中藏身,在冰天雪地里蜗居。来年暮春,它们会像童话一样出现在某个麦浪滚滚的田间。“咕咕咕”、“咚咚咚”,把沉睡的夏天再一次叫醒。

青蛙

有时候,寂静何尝不是另一种更为响亮的喧闹。身处乡间,夜夜在轰响的蛙声中沉沉睡去,非但不觉得噪音乱耳,反是蛙声让人内心沉静。憨态可掬的青蛙是大腹便便的绅士,它们是大地上的歌者,是它们让人类在迷惘的城市边缘一次又一次找回久违的田园诗意。

夜幕还没合上,秧叶上已缀满晶莹的露珠。夜晚的秧苗并没有停止生长,仔细聆听,似乎能听见秧苗拔节或者分蘖的声音。“咯巴巴”的,那是骨节在响。一阵清风拂过,秧苗似乎又长高了一截。配合着这些细微声响的,是满田里响亮的蛙鸣,它们和满天的繁星一起升起,又和它们一起在清晨隐去。悠扬悦耳的蛙鸣是秧田里的天籁之声,是大自然永远也弹奏不完的美妙音乐。它是夏夜的交响,是丰收的序曲,是恬静而又和谐的田野之歌。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有蛙声农民就有播种的希望,就有收获的喜悦和欢乐!夏夜听蛙,入耳的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声响,更有声音之外的美好想象和浪漫情怀。

刚插过的秧田里,蛙声如同秧苗一样稀洒,又如同二月的桃花,虽只开出一两朵,却也叫人格外惊讶。那是一只老青蛙在独唱,有一句没一句的,还经常忘词,所以间歇时间很长。老青蛙嗓音苍老,但低沉浑厚,“呱呱呱”的叫声有很强的穿透力,隔着七八块秧田都能听得很清晰。老青蛙寂寞了,殷勤地招呼同伴。在它的召唤下,秧田里的居民一天天多起来,蛙声也渐渐丰富,高低错落,婉转曲折,模糊的,清脆的,小合唱一样在田间响起。芒种过后,加入这支合唱队伍的青蛙越来越多,由于缺乏统一的指挥,更由于缺乏默契的配合,它们的叫声有些散乱,很像中学生的早读课,各人都在读自己喜欢的某一章节,声音嘈杂,没有头绪。很自然的联想起给孩子们上早读的情形。我用教鞭使劲敲打桌面,然后训斥他们:“掉进蛤蟆坑了吗?怎么这么乱。重来!”

夏至前后的蛙声最美妙,最和谐,最是辉煌灿烂。一如那时节的栀子花,一朵朵缀满枝头,每一朵都露水明亮,洁白又芬芳。经过一段时间的彩排后,这时候的蛙声成了大合唱,内容也更加丰富多彩了。又是一个美好的夏夜,不管明月当空,还是繁星满天,剧场里的演出准时开始了。你听,“咕咕咕”、“呱呱呱”、“咯咯咯”,一样的蛙声,却能听出不一样的情绪起伏。担任领唱的一定是青蛙王子了,它的声音高亢嘹亮,有金属一样的穿透力,在幽暗的夜空中传得很远;担任伴唱的一定是些小青蛙了,它们的声音清脆稚嫩,恰当地烘托出领唱的浑厚与洪亮;合唱的时候,大小青蛙一起上,不分男女老幼,一律鼓起肚皮聒噪。那是一曲秧田交响曲,没人指挥,却也是各声部音调准确,每一只青蛙都激情饱满,它们把声音的重量和色彩发挥到极致。听这样的蛙声,让人仿佛进入一座美轮美奂的皇宫。为之膜拜,倾倒。大合唱竟夜不息,一直唱到天亮。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青蛙们唱累了,各自走散,在秧田的隐蔽处打坐休息,闭目养神,等待又一次夜幕拉上,秧田交响曲再一次演出。

今年夏天,因为母亲生病需要照料,我在老家的楼上住过两晚上。给母亲做过晚饭后,我陪她看了会电视,然后早早就上去睡了。刚躺在床上,我就被嘹亮的蛙声包围了。我在密不透风的蛙声中看了会书,很快就困了。蛙声医治了失眠的顽疾,我远离城市的喧嚣和焦躁,能在一种简单纯净的声音里沉沉睡去,那是难得的心安和幸福。

秧田也是幸福的,自夏到秋,一路成长,秧苗始终有蛙声陪伴,应该不会感到寂寞的。蛙声叫得秧叶肥,叫得稻花香,叫得谷子黄,直叫得农夫们将丰收的喜悦挂在脸上。

2010年6月8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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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静月清荷点评:

近取其神  直抵心灵,写意笔法,文质合一。
细腻的笔触,通过对黄鳝、秧鸡,青蛙的描写,让人看到了这里有我们祖辈的影子,也有我们自己曾经的身影,读来如饮五味的陈酿,如涉潺潺的流水。
读这篇文章时,我有点走神了,我在想没有人来帮忙的秧田里是寂寞的。
或者子女都出外打工,或者没有劳力与别人换工,只有夫妇俩人,弯着腰,将那一根根的秧苗默默地插进田里。只有脚步移动的时候,才听见秧田里的泥水哈欠似的疲惫之声;
那声音随着田里荡动的细小的波汶,遇到田堤便消失了。
寂寞之中,一双粗糙的手不停地将这细小的绿针插进水田,像年老的女人纳鞋底扎针一样,执著而不知疲倦。水渠里的青蛙从水中伸出头来,时时叫几声,荡起几片水花。

文章评论共[1]个
静月清荷-评论

近取其神 直抵心灵,写意笔法,文质合一。真是好文章,叹服!at:2010年06月08日 晚上8: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