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 间 仍 要 爱(原题:榕树作证)
1
山寨的西端,那条连着山外迄今已铺了沙石比过去更宽阔更平坦的大路旁,高高地耸立着一株很有一派顶天立地枭雄的大榕树。这就是当年比它大十六、七岁的阿涛和伊伸栽下的。屈指算来,它亦快五十个年头了。枝叶繁茂,生机勃勃,伟岸得人见人赞。不明底细的后人,会说这是大自然的造化,自生自繁的,在寨头专供古往今来寨人纳凉、避风躲雨、或聚众休闲,表现出一种旷世未有的高尚的奉献与慷慨。殊不知,这是边陲两位具有前导型的真爱的青年男女,用自己的情操和真爱浇灌、抚育而成长并日益繁茂起来的。当下,快落山的夕阳,正停歇在它的背面,仿佛中秋夜天宫中的那个皓月,大大的,红红的。这株大榕树,就是皓月中那株桂树吧!
这是只有桂西南边陲才有的一幅彩墨画的剪影呐!
树下,霞光熊熊,荫影婆娑。光和影中,凸现一位老者的身影。他,鬓发几乎全白了,但腰不弯,背不驼,眼不花,耳不聋。尽管脸面上堆着岁月,可是两颊还没有淡漠人生初程所显示出的那种光泽。而寨人老小曾目睹过的那股仿佛带点野性和不言输的本真,似乎仍不减当年地像影子一样地跟随着他!
他木木地在大榕树下站着。面对着这幅边地特有的绚丽景致,顿时产生缕缕似乎手抓得到和摸得着的切实感受:边地的夕阳确实无限好啊!然而,这边寨,这夕阳,这榕树,似乎又是一根有形的导线,点击了他那广漠一般的无穷思绪,进而引发了他昔日被那几个邪侫的人人为地造下了那桩难于磨灭的隐隐伤痛和惆怅。他深深地觉得,在对国家的事业上,他是成功与惬意的。在内地干事,在搞好本职工作的前提下,还自我奋斗,成为省一级的写作者。这是山寨有史以来所没有过的。但在真爱的追求上,他却受到人为的坎坷。以至后来也违心地屈从为传宗接代而成家的世俗,不能同真爱的人成眷属,形成了一辈子像做梦一样的无真爱的情感空白和遗憾。
他,就是阿涛!现时,寨人大多称呼他为公涛(这是壮话,汉语即涛阿公)。
2
阿涛!你这就走吗?
说话的是一位老妪。伊伸的姐姐伊肖。阿涛习惯地称她肖姐。她比伊伸大3岁,比阿涛大2岁。她出嫁在本寨的一个姓闭家里。小孩10岁的时候,丈夫得暴病撒手去了。以后的日子里,她一直斯守孤身,同小孩和儿媳一起生活。当下,她才从溪边饮马归来。或者,兴许是特意来同阿涛见一面的吧?
声音挺熟。阿涛回过头来,见是伊肖,忙说:啊!是你呀,肖姐!刚才,是你问我什么的吧?
肖姐重复她的问话:我是说,你在内地工作,天远地远的,又得了岁数,手脚一年比一年的不灵便了,回来一次多不容易呀!怎不多住上几天再走?
阿涛摊开两手说:我怎不想多住上几天呐?可是,娃们不依呢!怎的?他们各有自己的行当,不说旷工,就连迟到几个小时也不行呢!刚才,我一说可以走,他们就呼啦啦地上路嘞,归心似箭呐!
看来,阿涛是留不住了。肖姐焦急起来,往前挪了几步,对阿涛耳语起来:上次你回来,我两闲聊的那天下午,我赶到板点寨,告诉伊伸,说你回来探亲嘞。她高兴得不得了。说自从你那年考上县重点高中离开寨子的前夜,两人见面话别后,几十年一直没有见面了。只能靠在夜里做梦才见到你。她曾想,这辈子能见上你一面,同你说上几句话,这样,死去也就闭眼嘞!可是第二天她赶到这里,你已上车走了。她望着越去越远的车影,呆呆地在流泪。嗨!多可怜的人呐!今天,我又去喊她来了,他正在我家里。你千急万急,也得等她来见上你一面,说上两句话,你再走,好吗?我这就去喊她。
说着,牵着她那匹黑鬃母马,急急地向寨中走去。
肖姐啊!你是山寨难得的好心人呐!阿涛望着肖姐越去越小的背影,心里十分感慨。他清楚,肖姐的心是向着他和伊伸的。她多么真诚地希望这对真爱的情人终成眷属啊!然而……阿涛的两眼不禁润红了。他真有太多的感动和思绪!
3
上次,阿涛回家探亲,是在边界自卫反击战的硝烟尚未散尽的时候。那是他离开家乡快有30年了。他执着地要回去,据说自卫反击战是从他的家乡过境的。战争给时代和人们留下了太多的悬念和神秘。这对于喜欢舞笔弄墨的阿涛,无疑是一次打灯笼也难找到十分便宜十分惬意的美差。再说,离家近30年了,家乡的沧桑变化他也想将它们入诗入画,供读者们欣赏欣赏和领略领略边境那特有的景致与神韵。特别是想会一会看一看分别30载朝夕思念的那位真爱的情人,在如此众多的日子里,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在寿终正寝之前,能与她会上一面,与她说上一席话,即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了却一生,心中是十分坦然和惬意的。
到家的第5天,肖姐登门来了。话颇投机,万句仍嫌少。两人足足地谈了一个上午。话题首先从已长成参天大树的这株大榕树开始。因为这株榕树与阿涛和伊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听说了吗?肖姐首先问。
听到了什么?阿涛有些茫然。
你同伸妹栽下的这株榕树,曾被别的寨子偷走过。肖姐说。
嚯!那是怎么一回事呢?阿涛有点惊讶。
那是你读大学的第二年,也是全国搞大跃进、大搞土法炼钢的那一年,我们寨的青壮年人,有的修路去了,有的炼钢去了,留寨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趁这些人不留意的时候,一个过路人顺手把它拔走了。寨人十分气愤,队长派人到附近各个寨子去搜寻,发现是咘双寨的人偷走的。经过几次交涉,对方不予送回。大家更火了。全寨男女老幼均出动,约莫200多人,把咘双寨给围了起来,然后下最后通牒式地要对方交出这株榕树来。并特地敬告:这株榕树是阿涛栽的,他大学毕业回来再跟你们算账。在这情势下,咘双寨不得不交出了榕树,寨人把它抬回来在原地种上。
阿涛听后,对全寨人的极大支持,心中万分感激。
接着,肖姐叙述了伊伸同阿涛分别后,被逼嫁到陈家的几十年来的林林总总,即一位农村妇女在乡间的煎熬。大活重活有如耕种田园,伐树砍柴,纺纱织布;小活轻活有如平日的油盐酱醋茶吃喝撒拉,无所不包。她勤勤奋奋地做,沉沉默默地做,试图以此来冲淡往事的折腾,暂时忘却与阿涛的情爱,并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小孩的前途上。她多希望两个小孩将来都能像阿涛一样上大学读书,将来都得到真爱,成为拥有真爱的人,过上真爱的生活。再不能重蹈自己的覆辙——失去真爱而痛苦一生!总之,这是深山里一位超凡而能耐的女姓;一位为了真爱而忠贞真爱,坚守真爱,等待真爱,不屈从于兽爱的女性!而她这一切,都是肖姐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亲临体验的本真材料,并亲口向阿涛吐露的。伊伸这几十年的本真和鲜活的材料,可以写一部情爱小说。书名就叫《来生仍要爱》。
阿涛听后,真有太多的感动!
4
往事不堪回首!
阿涛回首了那年肖姐的叙述,深深地叹了一声嗨。这时,伊伸急急地来嘞!
来到阿涛的跟前,便不顾一切地扑到阿涛的肩头上。千言万语,似乎都哽塞在喉咙里,化作喷泉般的热泪,浸润着阿涛肩头的前后左右。这是积蓄了4-50年的苦悲累痛榨成的琼液啊!4-50年前,伊伸被逼嫁到陈家头几天,不吃不喝不睡,眼泪流干了。肖姐亲自前去劝慰。说:饭要吃,水要喝,觉要睡,要坚强地活下去。往后,那怕再苦再累再悲再痛也不要流泪,要把泪吞回肚子里,等到有一天阿涛回来,两人见面的时候,再放声大哭,哭就哭个够……当下,她真见到阿涛了。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啊!她的泪水,怎的不如泉涌,不像雨水飞洒呢?!
阿涛亦似乎无话可说。原想见到伊伸后,要把几十年积攒的话,一古脑地说个够,然而现在,话却无语嘞!他只轻轻地拍着伊伸的背脊,陪着她流泪,尽量地让泪流干。他还能说什么呢?此处无言胜有言,一切都在无言中!
许久许久,伊伸才抬起头来,抹去纵横飞洒的泪花,深情地看着阿涛,说:几十年不见,你一向都好吗?阿涛像当年赴县城读高中的前夜那样,捧着伊伸的脸,说:我一向都好!你呢?
伊伸的下唇不自在地一颤,即被上牙咬住,许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轻地说:我......也......好......说完,眼泪又簌簌地滚落在地上。
阿涛深解伊伸心中太多的苦楚,紧紧地把她抱住。生怕她又被他人抢去一样!又许久,伊伸才说话:我做梦都想见到你一面,都想同你说一两话呢!——日子不等人啊!你我都老嘞!这辈子就算过去了。我只想,如果没有来生,我两就在阴间过日子。据说那里没有人嫉妒和使坏,还把我两又拆开的。你说呢?
嗯!阿涛说:我两次回家来,就是想听想要你这一句话呢!得了你这一句话,我就一万个放心了!就让我俩当年栽下的这株大榕树又一次给我俩作证吧!
这样,我也就放心啦!伊伸释心且得意地微笑着。看得出,她内心无比舒坦——几十年没有过的舒坦!她轻轻地把阿涛推开,说:天不早咧,你上路吧!娃们在焦急地等着你呢!
阿涛深深地点着头。说:嗯!你也该回去嘞!
说着,两位老人手挽着手,向那像正在燃烧一般的熊熊霞光深处,缓步地走去......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40年代末50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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