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备忘录，一点一抹都都能深入我的骨髓。

父亲的胸怀宽阔。听爷爷说，那里本是一个暖炉，三九寒天里，全身上下唯一有温度的地方。我只道旧时家中穷，也的确很穷，但穷的程度却是我未曾料到的。儿时的父亲瘦小单薄，衣衫只够遮住屁股，夏日里和别人下水游泳，被疯惯了的孩丫子们在水中脱掉了连补丁都没打住窟窿的裤子，愣是在浅水的地方蹲了一夜。待爷爷找到他时，父亲连大气都不敢出，二叔在一旁埋怨着父亲，这条裤子本是哥俩换穿的，这下一丢，就等于光了两个屁股。从那之后，做大哥的父亲便很少出门，出门的时候也只能在二叔睡着时，扯上他的裤子跑到门外，闻闻星夜里西北风的味道。

到了冬天才是要遭罪的时候。我很佩服父亲在那样的环境里，也要将读书当成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鸡叫一省，父亲已然起身上学，十几里弯弯曲曲的山路，在父亲的脚底下总会显得特别的短，父亲说那时候太冷，头一天夜里下的雪，第二早就能将门堵得严实，好不容易出得家门，伸脚便踩进没过膝盖的雪地里了，也只有在不停运动的情况下，父亲才觉得不会被冻得全身麻木，似乎几步路便到了学校。学校的条件很艰苦，炉子烧不过半个晌午，学生们带的饭只能冰冰凉凉的向口里面塞。父亲说那时候他见到有人吃白面，也有人吃黄澄澄的玉米面，但大多数都是吃那种用高粱与玉米团成的窝头，搀杂的比例大概是高粱的十去比玉米的一，黑色里有那么一点黄，小的就像父亲那时候的拳头，但那是父亲午饭时唯一的口粮。到了中午，大家拿出几乎一模一样的午饭时，父亲的窝头总会比其他人的暖一些，尽管它还是很像被冻死的冰坨。其他人不解，问为什么父亲的窝头拿出来的时候还有热气，父亲不说话，闷着头一口一口啃他的午饭，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秘密。可谁又能想到，父亲是从早晨出家门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将窝头贴在了心窝处，直到中午才拿出，这样会容易“啃”一点。

我想这也是父亲一直以来就很能吃苦的主要原因，毕竟他经过了那样的年代，那里的环境。所以如今再冷的天，他也会觉得暖，这也许原自于他本身就有颗温暖的心。

爷爷说父亲的心是个暖炉，母亲说那的确是个暖炉，父亲调侃道，无非是暖了窝头而已，还暖到了谁呢？

奶奶在去世前始终在喊着父亲的名字，她走的那年才五十六岁。父亲当时已经成家，母亲怀孕九月有余，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父亲毅然回了老家，守在了奶奶的身旁。当时奶奶对父亲讲，他是老大，要撑起整个家，不能让哥几个散了，父亲点头答应着，就听得奶奶的喉咙里骨碌的一声，老太太走了。父亲没哭，但张开嘴就是说不出话，爷爷在一旁哽咽着问父亲咋没了声，父亲还是张着嘴没动静，二叔伸手去拽父亲，这一拽才发现父亲的身体硬得像钢块。爷爷使劲的在父亲的背后拍了两巴掌，父亲“哇”的一声，一口血从胸腔里喷了出来。二叔见状，扑通的跪在了父亲的身前，口中喊道，大哥啊，你别这么委屈自己了，放开手吧，家里还有嫂子呢。父亲听后，终于哭出了声，起初像是汽笛由远而近的长鸣，后来像是烧铁的锅炉呼哧呼哧的大喘着气，最后便没了节奏，肆无忌惮的、放开了一切似的哭，似乎要把眼泪哭干，要把心哭裂。

父亲的委屈在他的眼中不是委屈，二叔说的委屈，实际上是在说我的母亲。就在奶奶去世的前一个星期，父亲接到了家里的电报，得知母亲生了我这么个男娃娃，可因为奶奶的病，他高兴不起来，也没有回电。据母亲讲，那一段时间，父亲几乎将家中所有的，且为数不多的积蓄全都拿给奶奶看病了。直到奶奶去世前的那一刻，他都期待奇迹会真的出现，然而天不如人意。父亲在奶奶去世的一个月后才回到家里，看着已经满月的我，终于有了笑容。而母亲却一直在向门外赶父亲，因为这一个多月以来，对于母亲来说是最难熬的一个月，没人陪也就罢了，可怜的母亲居然连半个鸡蛋都没吃到，这直接影响到了她今后的身体，外婆曾经给了母亲一些钱，但母亲想都没想就寄给了正在为奶奶治病的父亲。母亲生气的原因不是因为她坐月子时的艰难，而是父亲始终连句问候都没有，她当时真的是太伤心了。为此父亲在门外站了一夜，直到那么多天来体力透支，昏倒在门外的时候，母亲才哭着把他扶进了屋子。

从那以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上初中二年级的那年小年夜，母亲病倒了，这一倒就是五年，一病至今。在我印象里，母亲要比父亲坚强，她的苦难经历甚至是父亲所不可比拟的。可在此之后，我才开始真正的去理解父亲，去体谅父亲，最终也明白了怎样才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那段日子是阴暗的，如今我想起来，回忆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布幕，没有天的蓝，没有昼日的阳光，也从没有快乐的滋味。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母亲躺在外婆家的炕上，喊着自己难受，当把药送到她嘴边的时候，舌头已经伸不出了。父亲就像一个救世主一样，拽起母亲的胳膊，把药猛送进她的嘴里，当母亲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的时候，父亲头上的汗才流下来，随后，整个身体软趴趴的倒在炕上。

当时父亲的额头处有一块白癜风，九四年井队失火后，父亲被烧进了医院，这便是康复后留下的一处伤。我听小姨和我说过，母亲为了父亲头上的这处伤差点撞墙，原因是一块肉引起的。小时侯我的身体不好，家里的条件也很差，父母几乎将有营养的东西全部都给了我，当时我不喜欢吃菜，只喜欢吃肉，谗得像是个狼崽子。每隔一个月，母亲就要给我买些肉，说是为我补补身体。小姨说记得有一次，母亲将肉做好，端上了桌子，父亲看到肉之后眼睛一亮，随后便用筷子夹了一小块，还没放到嘴里，母亲便说道，给孩子补身体的东西，你吃啥。父亲的动作马上僵住了，把送到嘴边上的肉又夹了回来，放回了盘子，母亲的眼泪当时就止不住了，她跑出门外哭了半天，回来的时候见父亲正在喂我吃肉，他把肉一块一块的夹在筷子上，只用嘴哈着肉上的热气，却不沾半点油腥。小姨正好来到，看到这些事之后，只说了句，二姐夫真不容易啊。

后来父亲被火烧伤，进了医院，母亲去看父亲的时候。父亲的脸被纱布包着，已经肿得有原来的几倍大，但他听见母亲的声音还是坐直了身子，说我没事，小姨在一旁就哭了，说道，二姐，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二姐夫从嘴里拽出来的那块肉呢，你说你那时候是为啥啊？母亲听后，泣不成声，趴在父亲的胸口上发誓说，再不怨恨父亲当年不顾及她生子之痛。我想那一刻，父亲的胸一定如火炉一般的烫。

母亲的病一直反复无常，父亲却始终如一的照顾着母亲，直到父亲退休之前，他一直都在单位和家这两点之间做着无休止的线段般的运动。我上大学的那年，正赶上我们家住的那栋十年前的楼房要翻建，逼着我们自己要补钱住房（这其中的原因就不再强调了）。母亲由于身体的问题早就下了岗，唯有父亲一个人一直在挺着这个家，最终是从我的三姨那里借的五万块钱，才将这两件事一并敲定。后来父亲仅用了三年的时间，就将钱全部还得干干净净，听小姨讲，父亲除了给母亲买药与买米面之外，似乎看不见他其他的花消。

我清楚的记得，在离开家上火车的那一刻，父亲猛的抱住了我，许多场景忽然就如老电影一样跳跃到了我的眼前。那是儿时，我骑在父亲的肩头上看人群里雪打的花灯；拽着父亲的手指着街边的玉米说，爸我要吃胡椒面；不理解父亲在我吃冰糕时为什么只在一旁笑嘿嘿的看；更不懂得我的照片为什么被父亲镶在他自制的大木框里。直到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了，那是因为父亲的心口处有一鼎暖炉，燃得旺旺的，里面承载的是火热的希望与含蓄的爱意。

爷爷说父亲的胸膛是暖炉，母亲说那的确是暖炉，而我想说，其实我本就是从那个暖炉里出生的。

海的美是因为天的蓝，人的幸福是因为有人在温暖着你。我相信，父亲的一生是我最不能磨灭的记忆，他已无声无息的在我的心窝里扎下了根，滋生出一个给人以温暖的炉鼎。所以，我要将它与父亲的那鼎暖炉一并交代给我未来的儿孙们。

青天波澜壮阔，宇宙浩瀚无垠，心中的暖炉，心中的壮阔无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