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 到 的 吊 唁
1
轰——轰——!
炮声?雷声?像石滚车在古老而深邃的石板街道行进那样,轰隆隆地在边界的群山中滚动。似远又近,似近又远。山风习习,不时扑进车窗来,粘巴粘巴的,散发着硝烟的腥味。客车,大概接近了边界敏感地段,车厢里恢复了嘈杂——旅客登车,车出站后一段时间的那阵嘈杂。
哎!听说这一仗,小贼又丢下几十具尸体,号称钢铁连全被吃掉,连长阮文吹也被击毙嘞!
嗤!什么钢铁连?就是它的连长阮文吹吹起来的。
确实,我军打得够机智,够英勇咧!
几位旅客在议论着前天的战事——这是边界城乡近几天的特大的新闻。谁不在议论?
我心境不好,仍伏在前座位的靠椅边沿。
不!这一仗,若果没有一位老猎手带路,从侧面包抄一出奇不意打击敌,我们连队不会打得这么干静俐落,那么痛快咧!一位衣服有四个荷包的军话,使话题更加鲜活更加新奇起来。这位军,抄湖南音。停了一会儿,他深沉地说:可惜,这位老猎手他——
啊!他怎么啦?
......?
他......
我心一怔,抬起。见那位军在低着,像在默哀。我问:同志,那位老猎是哪个寨子的?
就是我连队原驻扎的寨子陇其屯呗!
啊!那就是甘祖布老(壮话:即大伯)啊!这么说,布老牺牲的消息是确凿嘞!原来我还持怀疑的态度——认为甘祖布老不会有事呢!
你认识他?军抬起脸,两眼浸泪,落漠似地在审视着我。
不但认识,而且......我心突然一阵绞痛,几乎说不出话,哽咽着:看来消息确凿了,我正赶去吊唁他老家呢!
车厢受到感染,一片寂静。寂静得让心痛,让窒息。
父老乡亲们,旅客同志们!军站了起来,抹去泪花,朗声说:甘祖布老是一位老猎手,老英雄。他的牺牲,我们部队和你们一样,是极其悲痛的。但是,只悲痛不行,我们应化悲痛为力量——我是到指挥部为布老请功回来的。我们都要向布老学习,保卫边疆,建设边疆。接着,他讲起了甘祖布老牺牲前后的几个故事片断。
军侃侃地谈着。甘祖布老的高大形象,在我的面前叠印着——他那消削的脸庞,他那严肃而慈祥的眼睛,他那爽朗而幽默的话语......
2
我是十多年前认识布老甘祖的。
那时,皮货出楼挺红火。县里决定召开狩猎先代会。一天,我奉命到布老所在屯_陇其采访。
陇其地金龙镇的东南侧,傍着陇岗自然保护区。山高林深。到寨里一问,寨里老者都说甘祖和寨里的青壮年,都到陇房山坳打猎去了。狗得十分厉害,兴许在穷追着货呢!
新奇,少遇。不说千年碰一回,对我们这些三门(从家门到校门再到机关门)干部说来,一生恐怕难得碰一回呢!不管怎样,我得陇房山坳去看一看,体会体会打猎的韵味。说罢,按屯中老的指点,独个儿兴致勃勃地山。
得山来,在经过一枫树林时,被一根横牵路中的粗绳拦住。我以为是看牛娃子开的玩笑,动手拉了拉绳子。树有发话了:喂!不要扯掉绳子啊!那是戒线,扯不得咧——
话未说完,狗声越来越近。突然,一只黑不溜秋的家伙窜出刺丛,嗖嗖地朝我扑过来。我一时懵嘞!
你,不要命啦?还不快树?树的吼着。
我这才惊醒。才爬到树桠,那家伙已窜到树下,朝树杆不要命地掀,不要命地咬。多险呀!
砰!——
树响了。那家伙哼地一声倒在树旁,搐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一位40来岁的大伯梭下树来,走到我所避兽的树下。他穿着一套家织青布猎装,掮着一支乌亮的鸟铳,腰间围着一根青帕,挂着一只海螺,站在那里,俨然不远的炮台山:高峻,凝重。我也梭下树来。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紧盯着我。是凶狠?还是慈祥?我辨不清。
你这也真是!他似乎十分庄重地说:受伤的猪,对你这山外讲,是么?你爹给你三条还是两条命?说实了吧!你的命,只一条,而且你爹不是用一两碗饭就把你养得这么大的呢!万一被它那个,值得么?
嘿!真绝。生面不熟,开就教训!我心里嘀咕着。
也许,我挺尴尬。他瞥了我一瞥,抿笑了笑,取下海螺,嘟嘟地吹了两声,抬眼看看天,说:干部,你要到哪块去?
就到你们寨子。
有哪样事?
采访一位老猎手——甘祖大伯。
哦!
他在家么?
唔!大概在吧。
这时,林中钻出几位年轻。见了我,都没名没姓地招呼:干部来啦!之后,便抬起猪,嗨嗨荷
嗬地下了山。
是,我投宿在支书阿芒家。我说明来意,阿芒就摇着脑袋,像摇拨鼓一样,说:嗬嗬,甘祖可有点倔咧——你想从他的牙缝里抠出星点什么经验来,难啊!
倔?犟?
他,生这样!阿芒补充说:石脾呢!
石脾?这话怎讲?
阿芒说:不说远的。那年——就是1969年,老队长因两年被造派游斗有怨不愿再当队长了,大伙推选甘祖顶。他正值而立之年,有文化,有魄力,是一块料子,完全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可是他坚决不肯。我三次门动员,他都摇摆手,把猎杆子得啪啪响。说:老支书,你不要帮我倒忙咧!我笨拙的,揽队长这种官,总得费的,我奈不何呢!我打猎咧......要是要他去打猎,不要你去动员,只要一听到哪个地方的庄稼被兽糟踏,敢他饭都顾不吃,拎起猎就走;追赶猪什么的,可以几天几不吃不睡都行。你说,他倔不倔呢?!
说话间,门外有同阿芒的老伴说话。阿芒耳尖,一听就知道是谁了。他说:呶!说曹操曹操就到——甘祖来了。话才停音,门闪进一个,牛高马大的,庄庄正正地站在那里。一看,正是下午在山教训我的那个。我急忙前打招呼:哦,您就是甘祖同志?他说:我还不是员,你就依你爸的年龄称呼我吧。估摸你爸比我小,你就称我为伯伯,壮话布老。
哦!你好,甘祖布老!我说。
他高兴地应了一声哎!并说:在山,你说要找我。现在,我接你来嘞!我不会讲客。我家住的,比支书家差,但吃什么味,支书可就比不我了。今天大伙儿打得一7-80斤的猪,一家分得好几斤,晚饭就到我家吃,喝它两杯三花酒,就边喝边谈,你要什么我就谈什么。我把老支书也请去,我阿爸好久也没同支书聊家常了。支书知道的况还多些,他老家也就多提供一些吧!走吧!支书阿叔!我爸在屋里等急了呢!
当晚,三边喝边谈,喝到但,也谈到了半,一篇有斤有两的报道就写了,除被狩猎先代会使用外,省报也刊用了,碑很好。以后的子里,我一到这个寨子采访,必到甘祖布老的家里尝味喝三花酒;布老有事进城,就到我家吃宿。你来我往,同手足。岂只是认识呢?!
3
轰——轰——!
炮声?雷声?在边界的群山中滚动。渐去渐远。我的回忆似乎被打断或淹没。然而,它不!相,它把那位军介绍布老的事迹与我的片段回忆相连在一起了。
......
击战前几天中的一天。甘祖布老正在晒楼摆弄货的皮毛,这是他近几个月来的收获。突然,几个尖厉的呼啸,从边界山那边疾飞过来,紧接着是轰轰轰的爆炸声。几年来,边界的其它地方都遭到邻炮弹的袭击。这回,炮弹肆无忌惮地打到他的寨子来了。他站了起来,朝炮弹的来向默默地凝望,紧接着腔里轰轰地升腾起一烈火,下牙磨得叽叽地,最后擦迸出几句带火味的话:夏天一过,冬天就不远了,几只秋后的蚂蚱,你们的子不长嘞!看我们怎样收拾你们!
这时,驻军派战士们进寨来了,挨家挨户地动员乡亲们到炮台山侧的山里躲避。甘祖布老对战士们说:我不走,我死就死在自己的家里。说话时,支书阿芒来了。他向甘祖传递着噩耗,说村小学和傍在小学旁边的养老屋被炸毁了,农阿婆和照顾她老家的小桃花被炸死了。要甘祖立即离开家里,到山里去躲难。阿芒和战士们再三劝说,甘祖布老无奈,只得离开了自己的家,到山去。但一路,一想起小桃花平时左一个甘阿公右一个甘阿公地亲,又想起农阿婆平时踩死一只蚂蚁还心痛的老诚样儿,眼下被那罪恶的炮弹给炸死了,这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肚子里。到了里,阿芒和战士们离开山后,甘祖布老就揹起柴刀,拎起猎,沿着从炮台山婉蜒开来的那条干溪,悄悄地了边界山。
这是两传统的边界线。文革中,甘祖的阿爸甘卫曾被批判,说他打猎是搞资本主义,把他押到寨中游斗;还说甘祖是兔崽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打地。当年的一天,甘祖曾跑到这边界山,来到边界线的石墙边。他想一跨步过边界去,就到自太公以来都结拜为兄弟的农思华阿叔家,再也不回来了。看你们还批判什么资本主义吧!然而,他想到家里还有阿爸阿,还有内和小孩甘和,他跑了,那些会找家要的。再说,自己是中,有又有家,为什么跑到别的家去生呢?我们的祖先曾说:才(蛇)鱼窝里死,老鹰恋老巣。动物能如此窝巢,何况我是堂堂正正的呢?虽然,平打猎,有时也随意跨过界去,但现在跨过界去质就不同嘞!想到这里,他心里坚定地说:不!我不能过去!这是当年的事了。当下,他又一次单独影地到边界山来。他要亲自问一问,为什么当年同志加兄弟那么亲,现在竟把炮弹炸到我的土地来啦,而且炸毁了房屋,炸死了?那是为什么?
兄弟!你怎的一个跑到这儿来呀?真巧,农思华这时也恰恰走到边界来,见是甘祖,忙问。
你呢?怎么也到这儿来?甘祖问。
两各站在各自的土,中间是边界石墙。面面相觑,似乎无话可说。疑惑、茫然、愤慨,错综复杂的感,在两的脸、眼光里析出。
我问你:过去两是同志加兄弟,怎么现在老弟竟打起老兄来啦?这是怎么一回事?两对视了半天,甘祖在心里的话终于迸出来啦!
你去问黎崽黎孙(注:当年邻中央总书记黎笋)吧!农思华说:他传下话来,说中占领了他的土地。
岂有此理!甘祖说:这些地方,自古以来都是我们家的领土,一百多年前,法侵占了你们的家,还想把这边界的几个乡的土地划过去,是当时的边防总督苏元争回来的。分明黎孙在说瞎话......
说实的,我也是想不通才到这里来的。农思华说。
好吧!黎孙编造谎言搞侵略,我们要同他算总帐!甘祖咬牙切齿地说着,呼呼地下了山。
好!你们清算黎孙的总帐,我支持你们!甘祖走了一段路了,农思华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地说。
甘祖布老从边界山下来,正值军民联合举行声讨会。他二话不说,双手捧着小桃花的尸体,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趋地走主[xi]台。台下即向起愤的号声——
坚决清算小寇的罪恶行径!
还我小桃花!
还我农阿婆!
......
号震天,群愤。驻军孟连长台揭露最近一段时期邻小寇侵扰我边界地区的10多起事件,打死打伤我边民20多名的罪行。接着是阿芒支书和几名战士台进行声讨,坚决表示:一定严惩小寇,讨还农阿婆和小桃花的债!
过了两天,自卫击战打响了。部队过境前夕,甘祖缠着阿芒支书陪同,到连部请求加入部队参战。说没有钢就用鸟铳也行。孟连长左右开导,甘祖仍执意要去。无奈,孟连张和阿芒支书妥,就安排他在后方的炊事班里,还搭许多道理,甘祖才勉强应允。两天战斗,比较艰苦——我们在明,敌方在暗,又占据有利地形,部队伤减员多。甘祖同其他后勤员一起,两天两不合眼,两眼红肿像两只熟桃子。后来他听说部队进程缓慢,主要原因是敌方正面火力强。他就找到孟连长,建议采用正面强攻和两侧包抄相结合的战法,一一地吃掉敌。并自告奋勇地给部队带路。甘祖的建议恰恰同部队研究的新的战术相吻合,第三天就开始实施——由甘祖带路,从一条秘密的猎路过境,包抄到敌方后面,歼杀敌军。结果,把敌军号称的钢铁连吃掉了,给大部队打通了向纵深进军之路。
就在追杀逃敌的山,甘祖布老触响了敌军埋下的地雷,为捐躯了!
4
在客车里,给旅客们介绍甘祖布老的那位军,就是孟超连长。
孟连长说:甘祖布老在临终时说,孟连长,我不能看到部队胜利回师了。我走后,请你把我埋在炮台山,让我的灵魂住守着祖的边疆。。。。。。部队就应允了甘祖布老的要求,把他的坟茔同烈士的墓冢排在一起——烈士的坟茔就设在炮台山。
......
同向烈士们一样,我在甘祖布老的墓前,也献一束冰晶玉洁的白蔷薇,看着耸立着的永垂不朽的旌碑,泪飞如雨。然而,泪,终究弥补不了我的遗憾,永远弥补不了!因为,我没有赶边界军民为烈士、为你——甘祖布老而举行的那庄重而神圣的吊唁......
(笔者按:此习作写于当年自卫击战后的第八年——1987年。今刊出来,作为《情爱无界碑》的姊妹篇,以飨读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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