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祭父卿云流水

发表于-2010年06月20日 早上8:17评论-1条

父亲是二零零三年元月去世的,具体是哪一天谁也说不清楚。因为父亲是元月四日下午六点被送进icu病房(重症监护室),进去的时候父亲还比较清醒,医生说父亲进去住上几天就可以出来的,我们也都相信父亲进去住上几天就可以出来的。晚上我帮他去送血液化验时,问他住在这里是否比住在普通病房舒服,他当时尽管戴着呼吸面罩,但反应还算清晰,我问他时他还很清醒地点了点头。第二天早上,医生叫我送早餐给他,我买了些牛奶、稀饭之类的流食,让icu的护工等他醒来时喂他,然而,父亲从此时起就没有再醒来,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他的心脏时而起伏时而休克,他的瞳孔有时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让医生都感到手足无措,原本承诺要将他治愈好的,最后也只有改口说尽力而为,他们说毛泽东、邓小平都死于这种病,所以,他们也只能尽最大努力,希望将父亲抢救转来。

父亲被送进icu病房之前一直都住在这座医院住院部三楼呼吸道科的309病房。说起来父亲在二零零二年底算是住了两次医院。他先是在二零零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因病情发作住进医院,中途因为费用的拮据,父亲在没有完全治愈的情况下出了院。回到家里,父亲一直很不舒服,不但受到肺气肿病的折磨,同时还出现了骨质增生等难忍的病痛,那段时间他没有过一天舒畅的日子,他每天都只靠在木躺椅上打盹,寒冷的侵袭使他的身体更加的虚弱,身边的电烤炉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父亲瘦削的身躯陷进木躺椅里。在这个生命走到尽头的异常寒冷的冬天,父亲衰微的思绪在屋子里静静地游动,家里落入他视角的任何一个生命的个体,每一个都仿佛成了一种宿命。十二月二十三日中午,我在给父亲更换治疗骨质增生的药膏时,父亲突然之间出现了休克,我们这才又将他送进了医院的急救室,通过抢救父亲苏醒过来,满以为父亲会从此慢慢好起来,会过几年好日子,谁知父亲就在这次住进医院后就这样走了。 

父亲在送进icu病房前一天就整整昏迷了二十四个小时,连护士给他输液时手上能插针的血管都找不准了,只能从脚上找血管给他输液。那天,我跟母亲、大姐一直守在他的身边,我们都以为他去世了,在一起商量着怎样给他操办后事。第二天早上,父亲像是奇迹般的苏醒了过来,思维也很清晰,我和母亲高兴极了,在心里是非常感谢医生,感觉医生是从死亡线上将父亲抢救了过来,还商量着请父亲的主治医生吃饭或是送他一个红包以酬谢他。我到如今才明白父亲那时的那种反应就是常人所说的回光返照,所以主治医生也没有把握说父亲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他跟我们说父亲的病情有可能还会加重,跟我们商量说要把父亲送进icu病房去,到那里面住一些日子病情会有所缓解。起初父亲本人和母亲都反对住进去,母亲认为父亲住进icu病房,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因为icu病房不让亲人在身边陪护),到时去世了连子女都无法给他送终,而父亲自己心里绝对明白,他被送进icu病室是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的。可是我当时总希望这次能将父亲治愈,所以就坚持将父亲送进icu。我是抱着将父亲治愈的极大希望将父亲送进icu病房去的,我至今还在后悔为什么会将父亲送进那个该死的icu病房,以至今天我还怀疑有没有给父亲送过终。

父亲被送进icu病房,病情没有半点好转,第二天后就一直昏迷,他的左手吊着盐水,鼻孔插着呼吸机上的皮管,尿道被插着导尿管。他的心脏经常处于休克,在经过几分钟心脏按摩和急救后心脏才恢复跳动,却还是需要呼吸机维持呼吸。过了两天,父亲的心脏尽管还在跳动,瞳孔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到了元月七日,父亲的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尽管医生为他做了心脏按摩,还给他注射了强心剂,但还是没有起色,医生已感回天无力,说很难将父亲救转过来了,要我们给父亲准备后事。这个时候,大哥正在湖南一个叫双峰的县城做了一笔生意,年底忙着收账,父亲临终的前几天,湖南下了几场大雪,双峰是个山城,山高路滑,汽车都停止了营运,那里又不通火车,大哥听到父亲病危时在那里急得直跳脚,元月九日那天,大哥花高价包了一辆出租车赶回家,我们在接到大哥的电话,确定了他这天晚上回家的具体时间后,在元月九日的上午,让医生停止了对父亲的治疗,决定把他送进太平间,等大哥回来后次日将父亲送火葬场火化,我们也就把这一天当作了父亲的忌日。其实父亲在这以前已经走了,我们只不过硬拖着,看着医生们撤除呼吸机,将各式的皮管从父亲的咽喉、鼻腔、尿道里抽出来,那些皮管都沾满了血,我的眼泪随着皮管从父亲身上抽出而不断掉下来,我泣不成声,我的心也在不停地抽搐,我极不忍心父亲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还遭受到这么大的罪。父亲生前用他的爱给了我无尽的希望和关怀,他的离去犹如拿掉了我的精神支柱,他去世的整个过程对我来说都是一切痛苦的艰难过程,他与我们的告别让人不胜感怀,我对他理应心怀一种感恩,他在世的时候对我是那么的好,而我又为他做了些什么? 

父亲走的那些天,天下着很厚的雪,老天仿佛在用雨雪来为父亲送行。那些天,母亲一直担心这样的雪天对父亲的出殡会有什么影响,还好,父亲出殡那天天放晴了,雨和雪都收住了,老天似乎要让这样的好天气送父亲上路,让父亲一路走好。 

父亲成为我的回忆已有四年多,他的声誉连同他一些坎坷的经历交织了他七十五岁的一生。现在想起来,父亲这一生还是有些能耐,父亲出生贫寒,也没念什么书,小时候帮过地主放过牛,青少年时期还在旧时的军队当过兵。二十五岁那年,也就是一九五三年五月,父亲从我的老家湖南东安一个叫莫家湾的小村子,顶替别人的名字来到湖北武汉,在汉口一个叫三工区的市政工程公司做了一名修马路的工人。在武汉城,一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没有混出个人样,而父亲一个外乡人,在偌大的汉口城,能从一个小小的马路工人,不但入了党,提了干,一步一步爬到一个处级干部,中间还由单位保送上了华中农学院,父亲要是没有一点能耐是不可能混得出的。一九七三年六月,父亲为了让自己跟家里近一点,就与别人对调到了湖南衡阳,进了衡阳外贸局。要知道,那时候外贸单位是个很吃香的单位,福利待遇好,很多人都拉关系走后门削尖脑袋往里面进,没点能耐也进不来的。

父亲五十岁那年,为了能安排大哥进单位上班,父亲提前退休让大哥顶了职,这时候国家也开始允许个体做生意了,父亲从此开始做起了生意,我们家那个时候是我们院子里做生意最早的一个,父亲在那段日子也赚了一些钱,还被一些眼红的人鼓吹说我家的财富在我们那个院子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一九八四年五月,父亲到了湖南怀化一个叫靖州的小县城做木材生意。父亲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人生地不熟的,人际关系各个方面都需要打理,父亲都处理得很好,刚开始的几年,父亲赚了一些钱,后来由于国家政策对木材砍伐进行了限制,再加上其它一些因素的影响,父亲的生意开始衰落,不但将以前赚的钱亏掉,还欠了别人不少钱,这让父亲遭受到了一些小人的羞辱。记得有一次,我帮父亲送一些他做生意用的票据到了靖州县城,这次见到的父亲比以前更显苍老,我去的第二天发生的一件事,让我至今想起来都深痛不已。 

那时那天上午十点多钟,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到父亲住的招待所,将父亲从房间里叫了出去,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听见他们在外面争吵起来,我赶紧跑了出去,见那女人还扯着父亲的衣襟。我将女人劝开,让他们一起进屋去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父亲几个月前在资金周转不灵的时候找这个女人借了一万块钱,说好了不出一个月按月息一点二的息归还给她的,可父亲在过了两三个月还没还给她。她说为这事情她来了好几次父亲都没有给她个具体答复,所以这次她很生气,就和父亲争吵起来。我看着父亲,我同时在恼恨自己,作为儿子,我真是太没有用了,作为男人,我也太不够格,有许多跟我年龄相仿的人事业做得那么有起色,而我这么大岁数了,父亲出现这样的困难,而我却没有能力来帮助他,我这时也痛恨这些小人。这些个杂种,父亲在生意好的时候,他们想法设法来巴结,来找父亲捞好处,父亲现在背运了,他们就像催命鬼一样来找父亲讨债,这些人实在是他妈的没有一点道义。我劝父亲不要再在这里干了,回去算了。可父亲坐在他的书桌前,默默地清理着他的那些帐本,他用小小的计算机不停地按着那些数字,他希望能从这些数字里得出一些他失败的教训,过了好久,父亲才低着头说再干几年,争取把本捞回来。看着父亲低着的满头银发的脑袋,我心里痛极了,我劝不动他,也无能为力。

我这个人,父母亲的优点没有遗传到,父母的缺点倒是遗传了不少,脾气暴躁,不会计划,用钱大手大脚,弄得如今一事无成,所以对父亲也怀有一生的亏欠。父亲对我的好是没得说的,超出了常人作为父亲的那种慈爱。父亲生意好的那些年我还在读书,成绩不怎么样,花钱却养成了大手大脚的坏毛病,父亲也许常年在外忙碌,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我们,总觉得有点亏欠儿女的意思,再加上我是家里的幺儿,父亲就对我有些偏爱,在金钱上也就给予过多的溺爱了。父亲那些年每年到年底回家,都要塞给我一些钱,叫我不要让母亲和大哥大姐知道了。有一年,父亲还为我开了一个银行户头,对我说需要用钱的时候告诉他,他可以寄钱到我的户头上。父亲对我的好,我们院子里的很多人都知道,而我又为他做了些什么?父亲从靖州回来后,我那段时间正好从单位下岗,心情也格外地烦躁,在经济上帮不到父亲一点的忙,甚至在言语上对父亲都对他有很大的不敬,我现在一直在后悔,甚至还有些痛恨自己,可痛恨就有什么用了?只有等到来不及的时候才明白这些道理,只有等到不需要的时候才懂得这些真情,已经是晚了,太晚了,我这辈子已经注定亏欠他了,但愿来生有机会我能再做他的儿子,到那时再好好归还这场父子债了。 

父亲始终说要翻本,但是后来的日子父亲在靖州一直没有再翻过来。从靖州回来以后,他还不断地念叨着要翻本,到处去打听发财的门路,总想有机会再去抓几笔业务,把亏掉的钱多少盘一部分回来,然而一直到他去世,他都没有机会再盘回来了。在经过了长时间的奔波和寻找以后,父亲已身心疲惫,一切已大不如前,衰竭也向他的身体里蔓延。父亲晚年落下了不少的疾病,特别严重的是支气管炎肺气肿病,每年的冬天,这个病就要折磨他,冬天就成了他的灾日,每次一咳嗽就要咳个半天,就会咳得青筋凸暴,整个脸涨得通红。终日的剧咳,使他很少有时间睡眠,于是父亲就到处去寻找偏方,一些报纸、杂志上登的一些小广告,父亲就去把他们的联系地址记下来,然后就去跟他们联系,若是有那一则偏方对他的病情暂时有了一些帮助,父亲就会欢喜得不得了,逢人就夸这种偏方的妙处,还介绍给跟他有同一样的病症的老人使用,若是哪一则偏方用的时间长了失去了它的作用,或是这则偏方原本就是骗人的,对他的病情没有一点帮助,父亲心疼了几日所寄出的钱后,就大度地将这事忘了,另外再去寻找新的偏方。 

父亲的晚年过得很不幸福,他做生意的失败,遭至母亲和我们一些儿女的误解,以及来自朋友、同事和院子里一些婆婆妈妈们的取笑,使他的后半生过得很痛苦。这个好强的老人自然听不得半点冷言冷语。我不知道这些家伙能取笑他什么?他们就有什么资格取笑他?这些就管他们什么鸟事?可偏偏在这个世上就有这样一群人。

父亲长年在外,跟母亲呆在一起的日月没有多少年,所以他们的关系不是很融洽,从我记事时起,就没有见过他们在一起有多少融洽的日子。父亲属龙,母亲属狗,属相学上说龙和狗在婚姻上极不相配,我原本对这一些是不怎么相信的,但从父亲跟母亲的结合来看,让我不得不相信这样一种说法。父亲跟母亲可以说是吵了一辈子,就在父亲临终的前几天,父亲还因为一件什么事跟母亲吵了一架。在这里我并不是说母亲的不是,母亲也是个好强的女人,她觉得她跟了父亲一辈子没享一点福,不但如此,她还要遭受来自父亲的一些亲戚朋友的误解.记得父亲在外做生意的那些年,父亲的一些所谓的朋友以为父亲做生意赚了不少的钱,汇了很多的钱回来让母亲攒着,就以各种借口来我家向母亲借钱,母亲没有收到父亲的钱,所以也就没有钱拿出来借给他们,于是这以后,父亲那些所谓的朋友就到处造谣说母亲小气、吝啬,这让母亲懊恼了很久,也让她对父亲记恨了很久。

一九六八年那年,母亲在怀着我的时候曾来到武汉,想跟着父亲能在武汉城里好好地过日子。那个时候,是武汉城里“文革”动乱闹得最凶的时候,整天不是这个帮派斗人,就是那个帮派斗人。父亲那时侯也头脑发热,当了本单位造反派的一个小头目,整天带着一群造反派揪斗别人,为这事母亲曾劝过他好几次,也跟他吵过好多次,叫他不要到处去揪斗别人了,可父亲那个时候就是鬼使神差,就是听不进母亲的劝,结果到后来,父亲让另一帮派的造反派批斗时,被狠狠地打断了几根肋骨,为这事母亲恼恨了父亲很久,母亲说她明明晓得是对的事情,可父亲就是不按照她的去做。直到现在,母亲还不断唠叨父亲几十年来的过错。我知道父亲的灵魂始终保留着对母亲的歉疚,他心里十分地清楚几十年的风雨历程,母亲所支撑这个家的艰难,尽管他跟母亲争吵了一辈子,但在我们儿女面前,他还是表现了对母亲的关爱,在这里我摘抄一封父亲在靖州做生意时给我的信,里面完整地记述了父亲对母亲的关爱:

林儿: 

清明节回家一趟,又有一月多了,这段时间,不知你情况怎样,一切还好吗? 

林儿,你已成人,应该很懂事了,对自己的工作应该任劳任怨地把它干好,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干出一番事业,不能稀里糊涂混日子,时间不等人呀,一混就到了中年,所以对自己的工作你应该要热爱,不能挑肥拣瘦的不安心工作,任何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成就也都是自己干出来的,只有任劳任怨的人,才能干出一番事业,只要自己热爱工作,埋头苦干,刻苦努力,前途都是光明远大的,你父亲我参加工作时掏臭水沟,一天到晚都在大马路上干活,后来能成为国家干部,难道不是自己干出来的吗? 

…… ……

林儿,你们的母亲已经年纪大了,你们应该要多孝顺她。她抚养你们是吃尽了苦头的,不分白天黑夜的操劳,省吃俭用,现在累成了一身的病,你母亲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你兄弟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为家争光?父亲我长年在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都是你母亲一手将你们兄弟几个拉扯大,在这一点上父亲我心里十分地感激她,你们更加要感激你们的母亲,要尊重她。虽然有时候她脾气不好骂你们几句,但她心里面对你们十分疼爱的,你们一时病了、瘦了,她总想办法给你们增加营养,而她自己却总是捡差的吃,这一点你应该清楚的呀,所以,你们兄弟要好好孝顺她,不要增加她的烦恼,不要跟她吵架,你母亲多吃几年对你们是有好处的,我这一生对你母亲已经亏欠太多了,这些年在外边东奔西跑,就是想挣点钱,为你们兄弟几个将来的日子过得好一点,我跟你母亲不会把钱带到棺材里面去的。你母亲现在身患多种疾病,你们应该要多关心她,多帮她分担点家务,不要让她太操劳了,老话说得好:“不养儿不懂父母恩”,为父长年在外,没有尽到做父亲和做丈夫的责任,在这里也算恳请你们代为父在你们母亲面前多尽尽你们的孝道。 

其它就不多说了,希望你进步!

父手书 

88年5月 

二零零三年那一年里,父亲那一辈一连走了三个,二零零三年元月父亲第一个去世,二零零三年七月,父亲将近九十岁的大姐我的姑母去世,到了二零零三年十二月,父亲的大哥我那已经八十岁的大伯走了。伯父也算是叶落归根,他在早几年前就将他那年迈的身体挪回我的老家那个叫做“莫家湾”的地方,最后老死在故。 

给伯父送终的那些日子,我代表全家赶回了故乡,那些日子,我的心情一直处在悲伤之中,在送伯父上山的那天,我们的队伍在经过一些家乡父老的屋门口时,有很多的人都会出来放上一挂鞭炮恭送老人,这时我们这些逝者家族必须上前去跪拜致谢。在那个日子,不管是谁鞭炮,我都很虔诚地上前跪拜,给他们致谢,我感谢这些家乡的父老乡亲,他们在我们悲伤的日子给予了我们莫大的安慰,那一路上,我想象着伯父一定是去天国跟父亲和姑母相聚去了,我想父亲从此不会再孤单了,父亲有他的大哥和大姐陪陪伴了,他们在天国里一定是在幸福地生活着,再也没有这些俗世的烦恼了。 

愿父亲在天国安安息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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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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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点评:

在父亲节这个节日里,
当我们为父亲祝福的时候,
也会想起仙逝的父亲,
亲情,永远温暖着我们的人生。
愿您在天堂的父亲平安!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期待朋友的首发文章,周末愉快!at:2010年06月20日 早上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