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快满6岁了,上下两排乳牙还是整整齐齐,无一缺损。眼见着其他同龄孩子一个个笑嘻嘻,掉牙后露出粉红的牙床,我不免替她着急,难道是缺钙的缘故吗?不会吧,我平素颇注意饮食结构,隔三差五便用骨头熬汤给她喝,另外,我还将鲜鱼蒸烂、捣碎,连肉带骨喂她,总之,我认为她摄取的钙应当不算少,可为什么偏不掉牙,长新牙呢?看来凡事因人而异,医书上的条条框框亦不可尽信。你看,女儿现在不是掉牙,并且一次掉下两颗门牙了吗?她捧着那两颗门牙兴冲冲要扔到床底下,我连忙问:“假如掉的是下牙呢?”“这还用问,”女儿说话显然有点儿不利索了,“是下牙就仍到屋顶上呗!”
掉了两颗门牙又掉了几颗下牙的女儿从此有点像老太太。吃苹果必须削成片儿,要不先让善美阿姨咬开一个缺口;吃米饭、青菜如同老牛咀嚼,小嘴巴抿来抿去;对付鸡腿、排骨之类的食物则歪着头,张牙舞爪,跟食肉动物的吃相差不多;然而,最令人开心的要数她有几次禁不住流出口水,我和善美笑她也笑,只是她笑得怪不好意思,她竟害臊了。
女儿确实长大了,经过多少磨难,恰似破土的春笋茁壮成长,如今她的身高快齐我的胸前,作为父亲,我怎能不感到欣慰?生命的进程毕竟不可阻挡,女儿如此健康活泼,我有什么理由为她什么时候换牙而发愁呢?事实上,我现在倒巴不得她别换掉那口乳臭未干的乳牙,真的,我有时虽然希望女儿快快长大,有时又希望女儿慢慢长大,我甚至希望她如同童话中“长不大的泰莱莎”,永远是个小乖乖,永远保持一片天真烂漫,永远在我身边像美丽的小天使那样顽皮、撒欢!
女儿随前妻住了近七个月又回到我的身边,七个月来我担惊受怕顿时一扫而光。我,女儿,还有善美,亲如一家。新年初十五那天下午,女儿看过妈妈后,坐在床上把一片片白纸用蜡笔涂成红色。我问她是不是做红花,她说妈妈要她在夜间把白花扔在善美阿姨身上,她怕不吉利,所以涂成红色。我气得浑身发抖,想不到前妻如此恶毒,不惜逼女儿干这种事情,我恨不得跑去一刀杀了这个老巫婆,为家除害!
咳,女儿摊上这么一个妈,命苦呀!我连忙收起那些红红白白的纸片,说:“千万别在善美阿姨面前提起,她知道了会难过。”
一天,天气阴冷,我正在书房伏案工作,一个东西从我头上飞过,吓我一跳,我抬头一望,原来是一只美丽的黄雀正在房间拼命突围。我想,这只小黄雀也许是来寻求温暖和庇护的,她一定冻得够呛,所以才误入人家。我连忙关闭所有的门窗,我要生擒她,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女儿。我知道女儿特别喜欢这种飞向蓝天,飞向白云的天上小精灵。
小黄雀一头撞在墙上,扑啦啦跌落在乱七八糟的杂物中。我像猫捉老鼠似的,圆睁双目,连嘴上的胡子似乎也竖起了,一步一步移向猎物。我拨开一堆废旧书报,发现她松散着羽毛,合眼打盹。看来这是一只病鸟,需要好生护理。我伸出一双温暖的手去捧,谁知她腾空而起,锐利的爪子在我的额前抓了一把。我的度量准比小鸟更小,受了这么一点点委屈,竟生气地捡起一把扫帚轰赶她。小黄雀尖叫着,被我逼得无处藏身,终于落入我的手心。
我用绳子拴住小黄雀的一条腿儿,大喊一声:“看你跑!”小黄雀回头瞪我一眼,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我又讨好它:“你就将就着吃点东西,好吗?”我从锅里盛来一点米饭,又弄了一勺水,小黄雀仍旧昂起高贵的头颅,不饮不食,并且不停地煽动翅膀试图逃脱。可是到了下午,当善美把女儿从幼儿园接回,我把它托付给女儿照看后,小黄雀乖多了,不再与人为敌。我不敢说小黄雀找到了最后的归宿,显然她将我的女儿认作了自己的姨妈,于是我便成了这个家中可恶的外公。是的,小黄雀是我亲手囚禁鸟笼的,那天晚上我还强行掰开她的嘴儿,喂了小半片土霉素,女儿一时糊涂,忘记人鸟有别,在我旁边大惊小怪:“大夫说吃土霉素牙会发黄的!”
女儿从此充当小黄雀的监护人,吃喝拉撒全由她一人管。一个6岁的孩子,亏她献出无私的母爱!善美说,这是人之本能,当你面对一个更弱小的生命嗷嗷待哺时,哪怕是个孩子也会尽心尽力“早当家”。倒是我这个不中用的大人,不解鸟意,只会拿着筷子胡闹,往鸟笼里戳戳弄弄,逢到这种损害小黄雀尊严的行为,女儿必撕破情面,责备我不道德。女儿真的好懂事,我担心饲养这只小鸟儿,她会早熟,会失去童年的天真烂漫。
转眼之间又是春暖花开,女儿的生日近在眼前。我打算在这天正式将小黄雀送给女儿。我从一本赏鸟的小册子了解到,驯服的黄雀能戴假面具表演各种滑稽的动作。我特地上街买了黄雀爱吃的苏子预备作为对她的奖赏。我兴致勃勃把我的计划告诉女儿,女儿对我说了一个“不”字,她居然要在她生日的那天放飞,她说得何其有理:让小黄雀去大自然寻找她真正的妈妈,一个丢失了孩子的妈妈!
夜里,善美哄孩子睡着后对我说:“你这个女儿心思多,想妈妈了!”我问道:“依你看,怎样才能让她忘掉妈妈?”
“忘掉妈妈?”善美说,“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谁能忘掉妈妈,忘掉妈妈还算人吗?依着我,你不如跟前妻复婚好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关掉电脑,“孩子一句话,何必认真?童言无忌嘛!”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可怜孩子。你一天到晚坐在电脑前,以为孩子不哭不闹就好,其实,越是不哭不闹,她心里就想得越多。她想妈妈的时候就织辫子,织了又拆,拆了又织,难道你没注意?下午我去幼儿园接她,赶巧她妈站在门口给她织辫子。我不敢惊动她们,躲在一边观察。她的辫子也许有点儿乱,也许好好的根本不乱,总之,妈妈就是想替不在身边的女儿梳梳头,织织辫子。我每天早上为她织辫子,她总是提醒我织羊角辫。刚才,我抱她上床,她用手护着辫子,生怕压坏,不信你去瞧瞧,她肯定是趴着睡!”
善美自去睡了,我坐到书桌前,拿起望远镜望望前妻,她正在吃饭。我知道,她的贫血病又加重了,她肯定是白天工作太累,下午下班回到家先睡上一觉,然后才起来做饭。她和我一样,孩子不在身边,便将剩饭剩菜一锅煮,只要能充饥就行。可怜可恨啊,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非要跟我,跟孩子,甚至跟自己过不去?女人是比男人耐得寂寞,但被迫送走孩子,不能尽到抚养孩子的义务,则比男人更于心不忍不安!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大吵大闹,把一个好端端的家拆散?上天可以作证,我是一个“以家为本”,负责任的男人,若非被闹得日子过不下去,怎会出此下策,走上离婚的不归路!听说她与同事、朋友都处得不错,为何独独与我闹成冤家?我曾经无数次找她谈,我问她到底有什么要求和想法,我说:“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换来的却是更疯狂的辱骂。我委屈不能求全,忍无可忍,有一次把她推在柜子上,撞得头破血流,邻居闻声赶来,拉她去医院包扎,她坚决不去,说要死在周家,最后还是我苦苦哀求,她才去医院包扎。她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回来又甩开我的手去洗那件血衣,一脚盆红水,不知清洗了多少遍水才变清。这件事让我痛心流泪,我多次在梦中被那天夜里的惨烈所惊醒,我屡屡向她和女儿表示忏悔,仍然得不到解脱。
我和前妻也有不吵架的日子。夜里,我在台灯下写文章,窗外月儿弯弯,风吹蝉鸣,虽然没有“红袖添香”,但当我回头看看熟睡的母女,她们轻轻打着呼噜,我的心里于是感到特别温馨、宁静、踏实。我想起前妻的好,她细细摸摸,家里全是她操心费力,我凡事听她的主张,只是抱抱哄哄孩子而已。她从不乱花一分钱,从不打牌跳舞,做了什么好吃的也总是先紧我和女儿吃,等到我们不吃了她才动筷子,有时怕我抢女儿的零食,她还特地为我预备一份儿。我们家也不是从无欢声笑语,前妻经转、平静时,我和女儿大胆放肆,我尤其无皮无血,对前妻嘻嘻哈哈,把一家叫“家润多”的超市故意说成“家润少”,前妻瞪我一眼,扭头就走,但我不怕她刮我的胡子。
我至今仍珍藏着一张照片,女儿站在烈士公园的石凳上,身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那是我与前妻和好后带女儿逛公园的纪念。前妻站在左边,一手抓住挎包的背带一手搂着女儿,我站在右边也搂着女儿,不知为何那天我没刮胡子,胡子拉碴扎痛了女儿的小脸,但她后来告诉我她喜欢这种有点儿痛有点儿痒的感觉。我每每瞧着这张全家福陷入沉思,我发现我和女儿笑得还是有些勉强,因为怕好景不长,前妻收回我们的快乐。那天拍完照,前妻叫我陪女儿坐快艇,我说,一起坐吧,前妻舍不得花钱,催我们快去。她坐在湖边一张石椅上看我们在湖面乘风破浪,我想,她同样珍惜我们一家三口今天这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问题是以后呢?她身不由己,对自己毫无信心,她无法保证明天不晴转多云,甚至暴雨成灾——
我不敢再往下想,再往下想,恐怕对善美不忠不义,善美图什么?自从跟了我便一心一意当好贤妻良母,连写作也大打折扣。我得说,世上找不到像她这样的好女人,我不免问她,你是不是前世欠了我,她说就算是吧;我又问,你也欠了我女儿?她说,爱屋及乌,她乐意为我,为孩子奉献,正如我在谈韩剧《乞丐王子》时所言,这是一种深深的爱和回报;我继续追问回报怎么讲,她唱了一句黄梅戏:“夫妻恩爱苦也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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