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时一个平平常常的下午,绮罗在光线阴暗的闺房里,临窗绣花。房间低矮狭仄,简单的旧物品摆放规矩,角落里蒙着尘土;针下的花朵,也是呆板朴拙,了无生趣。手臂累了,她慢慢地抬起脸来,面庞苍白细弱,带着与生俱来的羞怯和茫然;眼珠清明而木讷,即使没有人也会惊惶闪躲……咬着唇,不知在想什么。隔壁传来*吟声,她放下活走过去,久病的老妪躺在矮榻上,裹着一条旧毯子,吃力地要握住她的手。
她父亲是个做布匹生意的小商贩,母亲早丧,后母对她极其刻薄。某天,突然表现出难得的温柔与爱护,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出嫁从夫。到了那边,要好好跟杨家人相处。”
她受宠若惊,红着脸直点头。带她长大的婆婆在她出门前死去。临死还拉着她的手不放:“孩子,婆婆不能再照顾你了,要有勇气,有勇气。”
显然,她是个懦弱的女孩。从不为自己争取什么,而只一味地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她是被一顶小轿子抬进杨家的。轿帘放下的一刹那她蓦然领悟了后母那一举关爱的暗示:她从此与娘家再无瓜葛了。
就这样,带着十五匹陪嫁的绸缎,绮罗心情忐忑地来到了杨家。
名门望户,高堂华屋。小宴短贺,繁华迅逝。
明晃晃的地板光可鉴人,绮罗披红挂翠,看到那个丰腴美丽的少妇,穿着明艳的绿色绸衫,系一条半新不旧的绛紫绢裙。气质冷丽,带有一丝慵懒的淡雅。
“这是少奶奶。”一旁的嬷嬷介绍说。绮罗这才知道她是嫁来做妾的,遵着仅有的一点礼仪常识,她盈盈一拜,奉上茶去。
嬿笑了,却也是漠然的,她握住绮罗细细的腕子:“妹妹,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但愿你过得快活舒畅。”
绮罗心中的紧张扫去大半,她感激地望着嬿,把她眼中那一丝不冷不热的讥诮,也当成善意的轻蔑——笨拙的女孩在孤单的成长中已习惯了那样的眼神。
绮罗的房子是背阴的,晒不到阳光,她非但没有怨言,反而对这一现状很是满意。她不常见到丈夫杨御,他常年在外面跑,据说也是做的布匹生意。事实上绮罗也只在新婚之夜见过他,喝得微微醉,占着大半个床睡觉,绮罗小心翼翼地躺到他身边,二人根本就没有过交谈。家中一切事务都由嬿掌管。嬿的神色永远是高贵清冷的,在家中有着绝对的权威,仆人们对她敬畏而忠诚。她不常说话,见到绮罗,却总是和气地问候。
“听说妹妹从家带了不少上好绸缎,可否容我一观?”一日午间闲坐时,嬿问。
“好、好啊。”绮罗慌忙放下手里的针线,从房中抱出一匹一匹搁置得寂寞的嫁妆。嬿斜倚在那儿,也不说话,也不令人帮忙。她挑剔地扫了一圈,拿手随便一翻:“哟,都不错呢,价格不菲吧?”
绮罗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也不甚清楚,是家父、家父买的。” 嬿挑中了一种丝国产的明黄色细纹绸,冬暖夏凉,索去给她的小儿子做衣服穿。她的儿子四岁了,又胖又壮,脾气不太好,有着富家少爷自幼被锦衣玉食娇宠起来的霸道,却很听母亲的话,并且极其乖顺,吃饭的时候会拿着勺子舀一勺粥咿咿呀呀地送到嬿的嘴里,嬿含笑吞下。每次看到这种场面,绮罗都心绪复杂,为嬿欣慰的同时也免不了有隐约的羡慕。生养一个强壮孝顺的儿子来保护自己,是每一个软弱女人最可靠的幸福归宿。嬿一边嚼着儿子喂的粥,一边乜着绮罗。
绮罗嫁入杨家一年多了,杨御通共到她房里来了没几回。平日见了,也是淡淡的,并未把她放在心上的样子,反而是和嬿情深意厚,饭桌上也说起温软的话,旁若无人。绮罗就在一边埋头扒饭,偶尔抬眼就看到嬿那双柔媚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骄矜自得,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绮罗则似懂非懂地茫然一笑,她不理解那目光背后的深意。有时候绮罗也会想,杨御为什么要娶她呢?她怎会知道,父亲做生意赔了本,借了杨家的钱无力偿还,才把她抵债的。
杨御出去做生意,也不和绮罗说,每日有邻居来串门子,嬿闲闲地提起杨御写来的信和许诺要给她带的礼物,她才知道丈夫没在家。至于他去了哪里,她望着嬿,却没有勇气问。大宅子里冷清寂寞,是深秋了,似乎仆人们也沉默寡言了,拿大笤帚在院子里扫落叶,绮罗在屋子里靠窗坐着,时间久了,就觉得身体渐渐差下去,像长久地泡在腐水里,骨头正在松烂。有时嬿也会让丫环送来一些绣活让她做,她总是很用心。可是身体愈加不行了,被衾冷寒,房间里一股阴嗖嗖的气,她又不敢声张。这一生的命运,就是这样了吧。绮罗想。
转机是在两年后出现的。其间,嬿又添了个女儿。一天,绮罗在园中亭子里绣手绢,嬿则在对面坐着,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女婴,眼睛看着院子里玩耍的儿子。家人来报:“小姐回来了。”
“哦?”嬿顺手把女儿交给一旁的奶娘,下了亭子过去了。绮罗刚想站起来,却觉得胸腔内一阵凉气四窜,浑身酸软无力。她坐在那儿,眼前一暗,仿佛看到了人生的末路。一时万念俱灰,再也不愿动弹。却看到一个少女跑了过来,给昏暗的视野添了几分明艳的柔光,那是一个活泼欢快的姑娘,明亮的眼睛,水做的面皮,身段娇俏。她跃入亭子,看到绮罗,‘咦’了一声,试探地叫道:“小嫂子?”
绮罗身上这才有了一丝力气,对少女一笑。她这时才知道,杨御还有一个胞妹,自小就去往山里学艺,极少归家,但与她哥哥感情极厚。
晚上,杨御回来,拿手指在妹妹头上亲昵地敲了两下:“不好好在外学艺,跑回家来做什么?”
“来看看嘛!”杨杪儿说,“哥,你什么时候给我娶了个小嫂子?”
杨御的目光这才落到绮罗身上,却没有说话。
嬿和蔼地笑着,走过来劝说:“房间我让下人打扫了,换上了新被褥,妹妹快去歇息吧,这一路奔波也够累的。”
“我要和小嫂子一起睡!”杨杪儿撒娇般地握住绮罗的手摇晃,“小嫂子,你收留我几夜吧!”
绮罗不知所措,为难地看向杨御,目光碰到他那张铁墙一般冷峻陌生的脸后立即害怕地转了向,正好撞上嬿暧昧的笑。
杨杪儿如愿和绮罗同床而睡,绮罗心里暖洋洋的,她虽然木讷,但天性里有种趋善避恶的本能,她能感觉出杨杪儿的坦诚,躺在这个年幼的少女身边,绮罗心中万分地踏实和安全。舒舒坦坦地睡了几个好觉,渐觉身骨健壮,活得也有一丝儿心劲。侍女原也和她一样木讷,杨杪儿亲自调教了几日,倒也伶俐了几分。杨杪儿更出新花样,瞒了哥哥带绮罗到外面去玩,采果子,摘野花,放风筝,是绮罗十八年来从未享受过的欢快。马车走在城里,路过一家作坊,里面飘出一股甘美的醇香。“你等我一下。”杨杪儿神秘地眨眨眼,对绮罗说,跳下车,不一会儿提了两个白底蓝花纹的精美坛子上来了,拆开封布,一股清香扑鼻,绮罗看到一汪清澈的酒水,里面游着几朵花。“这是最有名的颜色花酒,你看这里面的花,其实是影子。”杨杪儿说着拿出勺子一搅,果然花儿破碎了。绮罗感到很新奇,两个姑娘将马车驾到城外林中,对着坛子你一口我一口地饮了起来。最后,两颊都染上了粉艳的颜色花,绮罗醉在一种恍惚的幻觉里。
回到家后,见到嬿,绮罗一下子醒了酒,又回成那个缩手缩脚、老实本分、在家里无足轻重的妾。
这一夜,绮罗睡得极不好,总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抬进腐水里,又咸又潮,次日她醒来,又是病怏怏的神色。
杨杪儿仔细地盯着她的脸,问胃口心情,要不要告诉哥哥,要不要请大夫之类,,绮罗不欲生事,恐给别人添麻烦,一味哀求杨杪儿莫要声张。其实她嫁入杨家两年来,悒郁和病态早呈现出来,家里下人都暗中同情,惟两个主事人嬿和杨御从不过问,似不把她当成一回事儿。杨杪儿深重地叹了一口气,眉间是凝起来的无奈,是养尊处优的少女初领人间苦难生出的同情,于自身却是无染的。这天她出去便没带上绮罗,到下午回来,手里又提了两个精致坛子,送到绮罗房里,说:“这两坛纹育酒,你收着吧,每天喝一碗,比汤药还滋补。”坐了一会儿,又说:“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啊?你要走了么?”绮罗大惊。
“是啊,再不回去,就要耽搁学业了。我本来在师门里就不算出众……哥哥也想让我早走呢。”
绮罗默然不语,想到杨杪儿离去,自己又形单影只,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不觉伤感,又想杨杪儿有自己的生活,她是万万不敢拦阻的。这夜两人同床共枕,头贴着头,杨杪儿看着是睡了,待绮罗吹熄了灯,她却又猛地坐起来,嘴里说着“不像不像”,拉开睡衣的袖子,用碧色夜光镯子往绮罗脸上照,突地惊叫一声。
“啊呀,你这是受诅咒了!”
“诅咒?”绮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术士常用的词。
“嗯。”杨杪儿点点头,“有人暗中向你传播诅咒,而你居然接受了……”
她感到不可思议:“那个人就在附近,否则对你的压迫力不会那么重。她瞒不过我,我一定要查出她是谁。小嫂子,你在家里有仇人吗?”
绮罗慌忙摇头,那个词把她吓住了。
次日一早,嬿来了,披着件粉紫色罗衣,带着两个伶俐精细的丫头,手里各携着食盒被褥。
“昨儿一天没见妹妹出来,听说是身体欠安?可要当心呀。我让人炖了碗补汤,又带了两床新棉被,眼看天冷了,夜里要盖暖。” 嬿说着,上前来拿手贴在绮罗额上,绮罗受宠若惊,一动也不敢乱动。嬿笑笑说:“没有受寒。”
杨杪儿见了长嫂,也不问安,站在一旁侧眼打量她,是探究的眼神,嬿像掩饰什么似的拿帕子遮着脸,说笑了几句,就告辞了。走出门,又回过头来冲绮罗喊了一声:“妹妹,但愿你的病早日好起来。”
杨杪儿原本还是有些犹疑的,听了她这句话,蓦然神色一变:“就是!就是她在诅咒你呢!”
“是吗?”绮罗神志恍惚,“嬿姐姐好心来看我,她说的可句句是好坏。”
“有些人对你存着恶心,却不愿表露,明着对你说的好话,背后用心却极其险恶。你听不出来,可瞒不过我的耳朵,那好话里头句句是毒呢。”杨杪儿说,“这是一种迷言咒,颇适合心机不纯的妇女修习。那些宫廷妃子、大户人家的妻妻妾妾,常到我们那儿求学,把诅咒往好听的话里一塞,只要你一答应,就是接下了,啊哟,那你这一生就别想甩脱了。”
绮罗不懂,心里一味的害怕。
“那该怎么办呢?”
“揭穿她!”杨杪儿说,“这种咒术都是暗地里使计,明着来没效。只要你当面把她的话剥开,让她知道你没有上当,她以后就再不敢了。”
杨杪儿就教了她几句让嬿露相的话,可是,一看到嬿笑吟吟的眼睛,听到她温柔的关切的话,绮罗哪里还好意思说出口?就这样一拖再拖,每回听绮罗在那儿对嬿感恩戴德,杨杪儿都在一旁干着急。嬿那双柔媚的眼睛,似是什么都知晓了,却不动声色,是仗着绮罗不会做什么才这么肆无忌惮的。
这样又过了几天,杨杪儿要回师门了。全家为她饯行,嬿送了她一包衣物,杨杪儿看也不看地接过,预备出门就扔了的。杨御说:“到了那儿要照顾好自己。”
“哥哥你不用担心我。有一位也是姓杨的姐姐,她对我可好啦。”杨杪儿看了看在一旁小口小口吃饭的绮罗,想请哥哥以后多照料她的,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分别的时候,杨杪儿抱了抱绮罗:“小嫂子,你要保重啊。”绮罗重重地点着头,眼睛里却有了一丝茫然,从那茫然里杨杪儿看出了不祥,真不知道下次回来时还能不能看到这个文弱可欺的姑娘。她趴在绮罗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是几句保护咒,不知绮罗会不会用到。
杨杪儿走了,生活又回复了原样。侍女和以前一样木木呆呆,杨御对她爱搭不理,嬿常来看她,说出关怀的话,绮罗照例感激涕零。有一天,嬿走了,绮罗躺在床上细细回想她的话,忽然觉得刺耳扎心。她哇地一声吐出一滩血,侍女慌得手忙脚乱。下一次,嬿再来时,绮罗虚弱地躺在床上,神志恍惚,朦胧的眼睛看着她涂朱的嘴唇张张合合,听着她滔滔不绝,想起杨杪儿教的话,都涌到喉咙里了,却终究咽下了。
绮罗死在了十九岁上。(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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