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倦江湖,自甘寂寞。
夜深人静,举杯邀饮。
“谁来跟我干杯?”
那时候总是有一个人会说。
“我!”
一、
地是平的,没有坟墓。老人叫人将一畦菊花移到这里。他亲手埋下第一株。
他知道菊花在这块地上一定开得比别的地方更鲜艳。因为这块地很肥。
菊花种下去的时候,老人脸上带着笑容,可是他的心却在绞痛。
他唯一的儿子,还有他最忠实的朋友,就都理在这块地下,他们的尸体虽然很快就会腐朽,但他们的灵魂却将永久安息。
老人不愿任何人再来打扰他们,所以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埋葬之处。
以后当菊花盛开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称赞它们的鲜艳和美丽。但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什么力量使这片花分外鲜艳的。永远没有别人,只有老人自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将自己儿子的生命赋予这片土壤。
他希望他儿子的生命能与大地融合,他希望他的朋友能够得到永息。生命既然已经走尽,那么老人不会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他们。将军与刺客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同样是为了更多的人而活,同样是因为更多的人而死。所以老人就这样看着他身边的人走远,自己却苟活下来——这也许就是战火的力量。
暮色刚刚降临,种花的人已都走了。
直到这时,老人的眼泪才流下。
二、
蝴蝶永远只活在春天里。春日虽易逝,但却必将再来。只要你活着,就有春天。
这蝴蝶已死去了至少有十个月,但它翼上的色彩却几乎还是和活着时同样鲜艳。就如同来年的春日沐浴下的景色,流云依旧,细雨依旧,袭窗来临的风依旧,盎然,安静。乍暖还寒,吹皱一池春水。
蝴蝶夹在一本李后主的词集里,那只美丽的彩翼虽已被夹得薄如透明,身体的各部位都还完整无缺,所以看起来还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可能展动双翼,乘风而去。
她翻开这本词集,就看到了这只蝴蝶。那页恰巧是她最心爱的一首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花谢了还会再开,春天去了还会回来。
可是这蝴蝶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这首词几乎和蝴蝶同样美,足以流传千古,永垂不朽。可是这填词的人呢?
这填词的人,生命是不是和蝴蝶—样?
若人太多情是不是就会变得和蝴蝶一样?
多情人是特别容易被人折磨,多情的人痛苦总是较多。
“多情自古空余恨”,“情到浓时情转薄”。这个世上总是有一些人即多情,又重情。多情人自古爱将苦酒伴随着痛苦吞咽,那重情人呢?爱到深处人憔悴,一个人有太多的无奈,也有太多的悲哀。皆只因为人生无常,除了情种,还要为生活而生活。一个人若没有生活,岂非又太过于苍白,可是有了生活却又更加痛苦。所以有的人情愿放弃自己的生活,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理想,于是他选择了“静”。
静得深沉,静得面目全非,静到“死”。
一个人若想真正的静,死,岂非也是一种最有效的法子?
蝴蝶就躺在李后主的《乌夜啼》里。蝴蝶虽然死去,但它的美丽依然放着光彩。可是人呢?
死去的人,用不了多久就会腐朽。等待的人却还在轻声吟唱。她轻挽秀绢,独自倚在窗台,静思。八角亭阁里的阳光依然很妩媚,清晨的阳光穿透了窗格子,使原本昏暗的阁中多了一丝芬芳。
那是丹青的芬芳。春草的芬,冬梅的芳。她捂着嘴唇,咳嗽,然后面目绯红的抬起白色秀绢,那纯白的一页已染上点点猩红。她将情系与丹青,在点点猩红之上涂上枝条,她将爱化作风雪,阵阵都刮在这系情的梅树之上。
等待的人也有情,只是她的情已被风吹得麻木,她的情早已被风雪覆盖。她没有情,她只是个等待的人,她已“情到浓时情转薄”。这岂非也是一种“死”。
梅花,蝴蝶。这一幅《春梅》以血缀成。它是否也会流传千古呢?旁题《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三、
流星,流星没有永恒的光辉。
但它的光辉,却永远要比永恒的行星要璀璨,夺目。
在这个战火弥漫的地方,他和她都喜欢流星。
年轻的时候,他就告诉她,她喜欢流星。
那晚的树林还是很暗,除了稀疏透过林子的月光,林子里似乎还有一个地方在放着光,那就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月光的衬托下,显得比月亮还亮,比杀敌时的利刃还利。可是那晚,他的眼睛却慢慢的黯淡了下来。仿佛是一池深水,浑浊里透着氤氲,多了一层死灰色。他感到太累了,他情愿死。那晚若没有遇见她,他或许真的就会跳进那湾深湖里。
可是他遇见了她。
遇见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湖对岸的一块石块上,静静地看着湖里的月亮发呆。良久,她缓缓地站了起来,只要她的左脚再向前跨一步,她或许就已经真的死了。
可是她遇见了流星。
一道璀璨的光芒从天际划过,夜空中所有的星星都失去了光彩,连皓月的光芒都被盖过。她不是第一次见到流星,可是如此安静地见到流星,她还是第一次。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情,无法形容得出。
流星过后,她看见了他。
“你想死?”她凝视着他,忽然问他。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么美妙的声音,她的声音比春天的流水更动听。
他也想说,却说不出。
她静静道:“你想死,我并不劝你,我只问你一句话。”
他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忽然移向远方,远方烟雾朦胧,弥漫了她的眼睛。她轻轻问道:“我只问你,你活过没有。”
他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我活过没有,我这样能算得上是活着么?”他扭转头,生怕眼泪流下来。
一个人若连活都没有活过,就想死,岂非愚蠢了些。
千里疆场,将军头可断,血可流,但绝对不流泪。
十年前,那年他才八岁,可是他的父亲就将他当作工具来训练。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到底有没有父亲手中那把宝剑重要。每次他看见父亲轻擦宝剑上的鲜血的时候就会想,我如果是那宝剑该有多好,当自己灰头土脸回来的时候,父亲也会为自己擦一擦。
可是就连这样一个简单的梦想,他从来也没有得到过。
“我活过吗?我活过没有,我这样能算得上是活着么?”他轻挥宝剑,剑光过处,树木早已经成了两段,他觉得自己虽然活着,可是却从来没有活出任何价值。
“我活过没有。那么你呢?”他很想这样问,可是最终却作罢。
他活过,从那晚之后,他真正活了过来。他的生命直到最后一刻也活在疆场之上。
她呢?她活过吗?
她没有得到他这样的问题。她一直在等。
四、
酒,美酒。
美酒盛在瓷罐里,喝起来远远没有痛快的感觉。
就像是烧刀子,浊酒,可是月光杯里的浊酒,却更要豪爽一些。
一个人若懂得满足,那么无论喝什么酒,都是一样的。你若无心饮酒,那么美酒也炝喉,可是你若想喝一杯酒的时候,那么即使是再苦再辣的酒,也一样喝得精彩。
老人正在喝着烧刀子,他将最后一杯烧刀子倒在了这畦菊花上。他显然也是个懂得享受的人。他是人,他也同样有人的感情,有人的眼泪,只不过他早已经习惯把眼泪流在心里,把情感也埋在心里。
可是自从他的儿子和他最后几个朋友也埋入这里的时候,他每次独自来到这畦菊花面前,就会流泪。
谁说将军只流血,不流泪?若让他的儿子看见自己的父亲也为自己流泪,他一定会高兴得醉个三天三夜。
他轻轻一叹,解下头盔。他已很久没有放松的时候,就算是睡觉,他也从未宽衣。他累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若杯中还有酒,他一定不难瞧见,他的头发和胡须已经斑白。他直到此时,才开始有些后悔。
壮士出征人未还,虽然一将终成万骨骷。
“可是他毕竟是我唯一的孩子啊。”若他还活着,我或许会对他要求得更加严厉一些,可是他已经死了,我即使现在后悔,哪怕只是对他说上一句安慰的话语,他再也听不见。
他后悔了,所以他才有恨。
他恨自己,恨蛮夷,更恨远在都城的高高在上,却在笙歌曼舞的皇帝。他恨,他从来没有如此恨过。
战火弥漫,连将军府里最后一杯酒都已经祭奠了死去的亡灵,可见城中粮草也已烧尽。
背水一战,哀兵必胜。
一天一夜的战火终于平息下来,老人站在城堡的望台上,看着狼狈而逃的蛮夷,心里没有一丝神采奕奕的意思,反而泪流满面。
胜了,这一仗终于胜利了。虽然是惨胜,可是结果不可更改,疆土终于得以保全。
仰望天边,早晨的阳光变得猩红,霞光漫天。
春天的脚步又近了,老人老泪纵横,喃喃自语。这个世界若没有爱,也许就不会有这无至无境的折磨与悔恨。若没有悲欢离合,人生总是显得平淡而无味。
老人的皱纹又深了不少,他大笑起来。
又是一季菊花盛开的好时节。
她来了,她站在菊花台前,消长干瘦而苍白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的脑袋。她没有流泪,如果还有泪,那么她就不会流血,她的血已被春梅侵蚀,她的泪早已流干。
小姑娘跪在菊花台前,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
她知道,这畦菊花下,埋着的是自己的父亲。
——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大英雄。
一阵风吹来,天空的流云被吹走,又被吹来。阳光下的菊花开得更加鲜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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