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怀念光棍吕则天

发表于-2010年07月04日 早上9:05评论-0条

老十大早晨就在院子里骂了起来:你个王八蛋操的,我昨晚就告诉你,不要把狗拴在大门口,这样贼就会把狗偷走的,你就是听不见,耳朵塞了鸡毛了吗?老婆气势汹汹的端了一盆刚洗过脸的水哗一下泼在老十脚前,扬起没来得及擦的脸:你个老不死的,你懂个啥,不栓在门口,栓在你裤裆上吗?——。老十一解了铁链,把狗牵到了檐下。

我已习惯他们没完没了的吵骂,每天早晨起来,如果听不到后街的叫骂声,我犹如没有听到鸡鸣狗叫,没有看到炊烟袅袅。他们早已习惯于这种交流方式,因为这种交流并没有影响夫妻感情,一过就是三十几年。老十一也就听了三十几年,他比我更依赖于这种吵闹,并早已使其成为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老十一从本家排行数老疙瘩,已过了天命之年,至今没有讨上老婆,一直和哥嫂生活在一起,不仅扛起了哥嫂家里的半数农活,而且帮衬着哥嫂带大了四个孩子,哥嫂虽然吵吵骂骂,但对他一点也不薄,老十一就是在这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中孑然一身。

老十一是个非常腼腆的人,一如一个羞答答的姑娘家。即便见了一个男人,也是在说话时迅速的看你一眼后低下头。如果见了女的,显得更是严重,大老远就早早低下头不知所措了,和他答话后,他腼腆的眼睛只看地,嘴挑得很长嗫嘘着小声回答,总之你几乎无法形容他的内心世界和每一个细微表情及肢体语言。

面对这样一个男人,那个女人肯嫁他呢?

于是,老十一成了光棍!

嫂子在老十一年轻时也曾给他先后张罗了几个女子,但都一一告吹,原因很简单,老十一太腼腆。在他二十四五岁时,经嫂子介绍一个邻村的姑娘和他认识了,只短短几天,姑娘便不干了,经嫂子再三探问,姑娘才慢腾腾道出:他连我的手都不敢碰!——。第二个更有趣,当姑娘牵她的手时,他吓得屁滚尿流,抽身边跑,在姑娘惊愕时他还在不远处狠狠地摔了一跤。回家后,嫂子和哥哥狠狠地数落了他一番,他只是低头一笑。

于是村里有了传言,都认为老十一生理有问题,嫁了他也不会有个一男半女。其实,老十一的身体好着呢。

老十一的婚事从此没了指望,尽管哥嫂四处张罗。

世道变了,老十一的嫂子不平地说。不务正业的,只要善于言辞的,总能甜言蜜语骗得一个半个女子成为自己老婆。而吃苦耐劳的,不善言语的,却总也不能讨到女子的欢心。真真应了那句话: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所以,村里总有一些人讨不到老婆,这些人也就因此而沉默于劳动。

老十一没有怨言,不比欲望缠身的我们,他自有自我排遣感情的方式。他用四五年的业余时间将一条山沟沟侍弄得郁郁葱葱,草木繁盛,间植果树,树下菜畦。用当下的叫法,叫生态治理,立体栽培,想一想,老十一还颇懂科学,思想超前,可那时人们还不懂这些,老十一也不懂,纯属自我爱好,他不好烟酒,也不赌博,更不与人聊天,这里也许就是他的全部,他生活的全部,他的美好家园。

在我的童年时期,老十一的生态沟带给了我太多的欢乐。生态沟地处山脉尾部,属于村子后方,顺沟而建,沟底一条小溪汩汩而下,滋润起一片生机,远远望去犹如山中的一条绿带,颜色黝深,生机盎然。也不知老十一花了多大的心思,硬生生用石块儿把这儿整个圈了起来,内环不到两米的地方又竖起一排葵花杆的篱笆,这条狭长的地带满是白杨树,篱笆里面便是另一个世界了,只见苹果树梨树枣树相连成片,春季白的花粉的花黄的花灿烂层叠,秋季红的大枣红的苹果金色的鸭梨闪着诱人的色彩,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我们。在果树的间隔地带,那是一畦畦菜蔬和瓜果,细长的黄瓜成串的豌豆簇拥的韭菜滚圆的倭瓜鞋型的脚瓜欲坠的西红柿黄灿灿的香菜喷喷香的香瓜,靠近斜坡的地方爬满了遍地的草莓以及布满地下的白萝卜胡萝卜,第一场秋雨后,两三米高的白杨树下总会钻出一排排的菌子,非常好吃的那种。他总有不在的时候,我们几个伙伴便倾巢出动了,我看起来文弱可身手不错,总是第一个越过石墙和篱笆及灌木丛,现在想想颇有跨栏的味道,在我的带领下几个伙伴跳下这棵树窜上那棵树,入这片菜地又想着那片菜地,兜里装不下了就把褂子脱下来,扎住两个袖口便可以尽情的塞满其中,肩膀上一搭,鱼贯着跨栏而出。

也有被抓的时候,老十一也无非是突然出现吓跑我们而已,从不追赶,但这也足以使我们魂飞魄散,安分数日。于是我多了个心眼,再来的时候总是站在高处观察,见有树梢晃动或有后背时隐时现,便不敢轻举妄动。我们经常来偷可从不糟蹋,但必定满载而归,后来才知,老十一的萝卜总是收成不好,原来我们拔萝卜之前,事先扒开表土,视萝卜大小才决定拔与不拔,暴露在外的萝卜是长不好的。有时老十一见我们在附近逡巡,还是经常送我们一些瓜果的,他也许知道那年头日子苦孩子们极少有休闲食品,可我们毕竟年幼,无法去领会,总觉得他送给的没有自己偷来的香。

一次艳阳的午后,我们瞄准了树上的鸭梨,正在兴头上,突然听见有人说他来了,大家依次逃掉,我在往树下跳时偏偏被枝杈钩住了裤腰,一下凌空了任凭垂死挣扎,我一闭眼心想这下可完了,老十一笑着走近前,双手把我摘了下来,没有打骂也没有呵斥,在我起步狂奔后,差一点掉入我平时一跃就能跨过的小溪,接下来的跨栏动作狼狈且凌乱,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了瓜果以外的滋味。但我们无论如何是经不住诱惑的,只是来这儿的频率少了些,仅仅少了些。

老十一的劳动量是很大的,农村的活计总是无休无止,何况他还要在别人休息时去治理诺大的一条生态沟,也许他想借用这种闲不下来的方式,回避内心某种痛苦的空虚,老十一每晚总是在哥嫂的对面屋倒下便睡,一任鼾声贯穿到黎明。

这年的春天,地里的种子埋下了,沟里的菜籽洒下了,有着几天少有的清闲,老十一一个人躺在菜畦北面的斜坡上,一任春季的暖阳尽情的抚慰全身,他微闭双眼,让思绪弥漫开去。他一时不知自己是谁了,在干什么,在何方?春季的阳光是长着手臂的,总是一遍又一遍把他来回抚摸着,缠绕着,他想,也许女人的手就是这样温柔,这样缠绕,他尽可能地想象女人这个东西,为什么如此令人忘也忘不掉?尽管自己平时没有时间去想象,可在内心深处,总有女人在走来走去,一会儿是嫂子!一会儿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子!一会儿又是邻居家那个很乱的养汉老婆!他努力不去想嫂子,因为这样会玷污嫂子对他的好。而村里的那个最最漂亮的女子呢?他认为那是天上的太阳,连偷看一下都会刺眼,梦里都是遥不可及的。而邻居那个乱女人也许是距自己最近的,是可以想想的,尽管和她好的男人有好几打儿,可她会看得上自己吗?老十一知道这个女人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为了贴补家用,她的男人游手好闲赚不来分文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既然花十几块钱就可以,何不——老十一想到这,下身便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继而带给他的是莫名的烦躁和压抑。

春季本就是一个萌动的季节!

这天晚上老十一失眠了,面对漆黑的屋顶,他总能幻化出一个个女人,而最最清晰的,莫过于邻居家的那个乱女人了。失眠的夜里时间总是无限的悠长,总会让人想起无限的往事和未来,而老十一的脑海里想的只有女人,几近四十年的光棍时光,女人已用蛇一般的手臂牢牢揪住了他的每一根神经,自己用无休止的劳动拼力去想法儿的摆脱,这只手臂却越抓越紧,透过神经深入每一寸肌肤。性,对于他只是无尽的猜想和身体内本能的冲动,老十一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其实黑暗中闭不闭眼有什么区别呢?眼前的颠来倒去的画面又有什么区别呢?老十一全然忘了下身早已将被子顶的老高,当隐隐传来一种痛感时才略略回了回神儿。这时,从对面屋传来一种异样的声音,哥嫂的声音压得极低,一改往日的粗门大嗓,这种声音极具诱惑和暧昧在黑夜里穿透力很强,犹如在寂静的时分一两只老鼠把声音弄得悉悉索索,无眠的夜里这种琐碎的声音清晰而巨大,老十一不由自主把耳朵竖得老高,突然,哥哥好像起了身,继而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入了嫂子的体内,不然嫂子怎么会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整夜,老十一无眠!

早饭时,嫂子做了老十一比较爱吃的打卤面,他没有一口气吃掉四碗而是吃了一碗,因为他为昨晚的偷听感到不好意思,这么多年哥嫂对他的好如父母一般,他甚至感到自己很是下流,他发誓一定要多替哥嫂干些活并不再让他们种菜了,因为自己种的菜足够家用。这多年,他知道哥嫂给他积攒了不少钱,就连自己经营的水果和各种蔬菜,哥嫂也不让他带回家,而是让他尽数卖掉多攒些钱以备娶老婆时用。

打这以后,老十一没白天黑夜的干活,总是先干完家里的再去经营自己的那块田地,这样几年下来手里积攒了不少钱,他几次把钱塞给嫂子,嫂子都拒绝了,并告诉他留着自己用吧,喜欢什么就到集上去买点什么,嫂子没给你娶上个媳妇,嫂子愧对你啊!老十一赶紧说:这不怪你啊!这不怪你啊! 

老十一一如既往的整夜整夜的失眠了!

加上特别繁重的体力劳动,四十出头的老十一快速的衰老了!

白天和黑夜对于老十一来说同样的漫长同样的难挨,同样痛苦的还有眼前总也挥之不去的女人,确切点说,是邻居家的那个乱女人!

终于有一天,老十一再也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尽的压抑了!

晚饭时,老十一没有吃饭,只喝了一碗米汤,就早早躺到了炕上,一直踌躇到黄昏时分,他唯唯诺诺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了嫂子面前,抖起胆子在兜里摸出了十块钱,嗫嘘这对嫂子说:用……这十……块钱,邻居的……那个……乱女人能……让吗?我想……我想——。嫂子瞬时睁大了眼睛,继而暗淡地走了,转身时老十一没看到泪水已然在嫂子眼圈里转了又转。

老十一在邻居的门前坐了大半夜,尽管他知道这家男的不在家,但他始终没有胆量走进去,一任村里的几条老狗断断续续的叫了个大半夜。

第二天,老十一一下苍老了许多,除了嫂子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哥哥也没有注意到。

这年的雨水很多,隔三差五总是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地里的庄稼长势不错。那条葱郁的生态沟在老十一的倾力侍弄之下,显得更加繁茂无比,水果巨大而厚密,压弯的枝杈一如老十一的腰身,蔬菜也长势凶猛,郁郁葱葱的简直让不便的老十一无法进去拔除杂草。我们这几个小毛贼再也没有进来肆意摘取,因为我们也即将初中毕业步入高中,或多或少懂得了珍惜别人的劳动成果,只是临近秋天时,进入到了石墙和篱笆之间的环状白杨树地带,采了些许菌子,回到家后不知是做法错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没有了儿时偷来的香,多了几分木涩。

刚刚入秋,老十一病倒了,倒下的老十一依旧夜不能寐,哥嫂四处请了好多当地名医,吃了十家八家的好多中药,老十一病情没有好转,无法入睡的他眼窝深陷身形消瘦。

一天夜里,老十一把哥嫂叫道了身边,紧紧抓住嫂子的手说:嫂子啊!我不敢闭眼啊!一闭上眼总有那么多女人围在身边,她们全光着身子呢!……。嫂子一下子泪如雨下,泪水打湿了从窗上泻下的如水月光。老十一停止了呼吸,可眼睛并没有闭上,不知是害怕闭上眼看见那些光着身子的女人?还是睁着眼更好的看见那些光着身子的女人?

哥嫂沉默而隆重的为老十一发了丧,他是和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姑娘一同下的葬,哥嫂为了圆他的梦,让他和邻村一个因轻生而死去的姑娘结了阴亲。

老十一死时,还不满五十岁!

我是暑假回家才知道的,知道后突然想起了那次从他那儿采回来吃的菌子,木木的发涩。

老十一死后,他用数十年经营起来的生态沟渐渐失去了生机,没过两年,便与其它的沟壑一般无二了。

于2008年10月5日完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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