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当时的月亮狐尾藻

发表于-2004年06月30日 晚上9:35评论-0条

当时我们听着音乐,还好我忘了是谁唱,谁唱;

当时桌上有一杯茶,还好我没将它喝完,喝完。

倾斜的石坡往上,走向从前。日正西沉,释放一天热量后的冷静,方觉疼痛了,眼眶渐红。

以为再也不会回来,怕打开潘朵拉魔盒,所有发酵的灰暗、忧伤、孤独都跑出来,使得好不容易干净的天空再次乌云密布。

还是来了,并非特意,心里却明明想要寻找什么,又想要忘掉什么。南山公园,与华侨中学毗邻的地方。

熟悉而陌生的气息在周围漂浮,有点呼吸困难。

从前,从前我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遍?似乎还依稀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在此踽踽独行,从朝阳到夕阳,走成一张剪纸,贴在青春的出口处。当时的月光笼过来,渐渐模糊了色彩。

层层密密的台阶之后,呈现眼前的景象与过去大相径庭。亭台楼阁,雕栏画栋,整饬有序。每棵树每株草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石板路平滑延伸,绝对没有细沙乱石。一切都是符合人意的赏心悦目,于是没有惊奇,也没有野趣。就算再拿着一本书来采叶子,也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葱葱郁郁乱草横枝的山顶已被雄伟的“南山阁”所替代。阁楼后是个半圆行的观景台,站在上面可以鸟瞰长乐全貌。这个城市日新月异,方盒建筑一座座耸起,簇新得好似没有过去。大山环绕,上面零星坐落些房屋庙宇。对面半山腰有座塔,听身边的人谈论才知那儿叫“塔山”,发现在这里生活过三年却原来一直走着同样的街道,躲在同一个心灵角落,未见天日。

是的,未见天日。

今天的天气多么晴朗,几团洁白的棉絮温柔擦拭着蓝水晶,纯净透明。那时的天空曾这么晴朗吗?没有一点印象。底片上只有陪我晨跑的寒风,陪我哭泣的月亮,及寄托幽思的树叶,它们比谁都更清楚地听到过我的心声。

她们都到哪儿去了?她们也老了吗?

我呼吸着,闻不到半丝花香。日子下面一条暗流,将一切冲得干干净净。伸手去淘,却看到一个影子沉入,渐渐消失。

南山阁右边是供人们对弈的棋苑。墙边一溜荫郁的绿树,地面是古香古色的各色棋盘,石桌石椅错落其间,娴静幽雅。

正门处有个小花坛,竖着一块一米高的石头,上书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再往前,一座6米见宽的石桥,横跨两山。两山本是一山,中间被劈出一条石板路,连接羊肠小道通往太阳升起的那座山。四年前只有沙石铺成的小道从居民区蜿蜒到南山。隔天凌晨四五点钟,一个女孩提了书包就着昏黄的光顶着风一路小跑到山上,围着山顶绕几圈,仰望高处或眺望远方发呆,然后去小吃店装两个馒头一碗不加糖的豆浆入肚,再去学校。一直到毕业除非下雨,理由很简单,因为害怕生病时的无助与绝望。小心伺候着自己的身体,为了有力气抵抗情绪的突然侵袭。跑步时有风不停擦身而过,这把握不住的际遇让她有些欣喜,似乎身上的某些东西被带走了,被收留了,然后满怀期望着有一天人也将被带走。来来回回同样的事情做着同样的道路走着同样的情绪弥漫着,简单的生活,简单的人儿,却每每被复杂的环境和着感觉搅成一团,也痛成一团,难免绝望地想着这么活着到底为甚,来到这世上身不由己,活在这世上不明所以,只在纠缠中空劳牵挂,使得离去也恋恋不已。

南山阁的左边一条走廊曲折到半山腰,出现一块平地。

一对男女学生相携而来,坐在走廊石椅上窃窃丝语,单纯而幸福如头顶的阳光。我笑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初进高中,伫立于窗前,一回头正撞上他的目光。三年下来唯一一次对话是他问我“踉跄”怎么念,并笑说你一定也不知道。我不服气,跑上黑板写下拼音。回头,笑,就像今天头顶的阳光。听其他女生讨论他这人不正经说话不三不四,而我从未见识过。

没有故事。

上大学,也与他同校。

没有故事。

为受伤的男友送饭,偶尔遇到他,玩笑的语气,你男友好幸福哦,多受几次伤也没关系。我说你也可以找到这种幸福的。我没人要呀。嘻哈客气之下是拉不近的距离。这日子就是这样,容不得半点增删。记忆承担不了太多东西,很多时候只需一个话语一个微笑做交点,然后错过不再回来。

后来男友质问我,你说以前从未与男生交往,为何有人威胁我要好好待你?我无言以对。

我是个很健忘的人,所以要比任何人都细心地收集着生活中所有温馨的片段,珍藏着,惟恐忘记。

也许在他的印象里也曾留下一片淡影,一个女孩着一袭热情的红裙偏生一颗清冷的心,在她冷漠的表情后也曾有着单纯的笑容。这已足够。 

小蝴蝶,蝴蝶花,飞呀飞到小窗下。

小窗下种百花,春在这儿安了家。

丁香,月季,紫罗兰,

万紫千红像彩霞。

花儿染香小翅膀,

乐得蝴蝶忘回家。

这是小时侯喜欢的诗歌,至今还记忆犹新,而那些费劲心思背得滚瓜烂熟的却都忘得一干二净,很奇怪。事实上更入我眼的是那些单调的绿叶。

在那些惨淡的日子,乐于到南山采集各种各样的叶子,压平晒干收入相册,拼贴成一定的形状,湖边夕照,月上柳梢,海边日出,或者各种各样的人脸。同学见了大感惊奇,而后纷纷建议在上面注明名称。我却不以为然,又不是生物学家,名字不过是人起的,它们仍然是它们,并无任何改变。以致于现在我还是对那些植物一无所知。

舍友说,很羡慕你有那么多爱好,象我,除了念书就不知道要干什么。她哪里知道我有多羡慕她能那么专注地念书呢,对于一个毫无背景的乡下丫头来说,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可是我清楚地看到这路正被我一点点堵住了,未来这个词很久不敢提起。我的当时是梦,我的现在是梦,我的未来也该是一场梦了……

又回到起点,这里是华侨中学的后门。

一个傍晚,曾在这里目送一位同学回家,看着看着抑制不住的悲哀随着渐次亮起的路灯点点增多。

那时自尊心高悬,敏感而脆弱,她的一句话就可以让我在黑漆漆的操场无声哭泣。我很坚强,我对自己说,对所有认识的人说,只是在那一刻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但是,当然,最后还是要将自己收拾整齐若无其事地回到班上,心里却是恨她的。

而那个夜幕下,晚霞收走最后一丝温暖。路上没有其他行人,她背着书包回家,昏黄的路灯将她的背影拉得长长的,拖在身后,孤单而悲凉。

如影随形的是什么,谁也不会比我更清楚。一片枯藤老树昏鸦。

她也不过是个孤单的人罢了,跟我,跟每个人一样无助。何必彼此过不去呢?恨能解决什么问题,不过多浪费了一种感情。宽容别人,宽容自己。

所有的恨意都烟消云散从此我再没有恨过任何人,包括那个外号“老巫婆”的数学老师。

“十九号!谁?从来不写名字。哦,二十几分,难怪不敢写名字呢。”堂下一阵哄笑。我低着头,手里正拿着塑料管折星星。心里疼得紧,面无表情。高中三年,数学红灯也挂了三年。数学老师看见我从来不会笑,到身边也是指导我的同桌,夸她脑子聪明。在学校这个单纯的地方,冰与火的极端都经历过了。考试时坐在前面的是数学最好的男生,可是让我向他求助,不如让我上台做检讨。又不是没有过,因为在期末考前一天溜回家。同样受罚的还有一些男生,他们在下面埋头写检讨的台词,班上一片寂静,各怀心思。我受不了那种寂静,第一个上去,空手。无非是认错了,心里想我真正对不起的是父母,这样消靡,在他们用血汗筑起的衣食无忧的空中楼阁里,怎么说也不能原谅。

这些话只能对瑜说,我们都是迷路的孩子,经常聊着聊着我哭她也哭。可是我们站在不同的道上,她是最优秀的学生,我的孤立与脆弱是她所不能理解的。有时想要她的陪伴,但她一犹豫我转身就走。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拒绝,包括她。也可以说是接受不了吧,但那时我是不允许自己这样认为的。

那样的自尊与自卑呵,我的清高空空如也。在无人的班上一遍又一遍听着《你有没有一个叫寂寞的朋友》,泪流满面。

你有没有一个叫寂寞的朋友,总在喧闹的人群之中握住你的手?

走进侨中,发现过去被涂上一层富丽堂皇的色彩,今非夕比。橡胶跑道,瓷砖楼房,道路四通八达,不似过去台阶折叠重复着。学生宿舍干净整洁,楼房后的荒地已成花圃。人们在追求静雕细刻的人工美时,却将自然的美遗忘。谁会想到校外的河,却变得污浊不堪,恶臭扑鼻?

教学楼又多了几座,当夜幕降临,会是怎样的热闹呢。

自修时的静寂实在可怕,身边都是人,却比没人更让我发冷。他们怎么总是那么专心呢,我必须塞上耳机听着伤感的音乐才能将思绪牵住,不再让它悠悠荡荡找不着着落,同时想象着前面后面左边右边都落下一堵墙,将我困住,这样安全了,踏实了。就是从那时起,音乐成了我随身携带的一剂精神良药。其实是与自己对话,有个声音贴近心灵,纵然一刀刀切割感觉仍会沉迷。

文理分科后租在校外,同住的是两个形影不离的朋友,刚认识不久。有人劝说如此会受冷落,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依然独来独往,包括晚自修回家。

一天晚上自修结束走出校门。路灯照不亮前方的路,阒无一人。离校门一百米时,出现四五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一字排开。

有些奇怪,并有不祥的预感。安慰自己说没什么不过九点半不过是几个学生而已。

随着距离的拉近,恐惧越来越浓,好几次想回头。

终于与他们擦肩——没有而过,一个男孩嗨地一声将手搭在我肩上,其他人纷涌而上,抱住我要抬起。巨大的恐惧淹没了我,脑袋一片空白,本能地大声呼救。不知为何,他们一下子放开我,四处逃散。我拔腿就跑,拼命跑拼命跑,除了心脏的跳动外我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还要穿过一些昏黑的巷子,开门时找了很久的锁孔,生怕背后有人跳将出来。

一个世界轰然坍塌,废墟在噩梦里顽强地立着,似无止境。

不曾出口,不曾示弱。依然孑然一身,将所有的恐惧柔弱留在了梦里,月亮知道。

当时的月亮,谁能告诉我,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

地球照样转,生活照样过,大家都戴着同样的面容步履匆匆。想着如果哪天消失,怕是连波纹都没有——可是,父母?

心抽成一团——能得到的关怀不敢面对,我无处容身。

以为会被这个世界忘记,父亲的一句“舍得回来啦”让我泪盈于睫心酸不已,发现我用孤独孤独了父母的爱。为什么会这样呢,放着身边最可靠的爱不要却拼命去追求陌生人的?

有什么分别,能够呼吸的,就不能够放在身旁。

连续的旷课,第三任班主任并没有找我。

这位我最为感激的老师,我的不羁与倔强没给她少惹麻烦,她却不变地关心我,对我这样的学生。作为语文老师,她很少给我的作文打高分,理由是个性太强,不懂得根据题目变幻自己的语气。但她鼓励我写文章,并将它们发表在校刊上,有时我会莫名其妙地收到一些获奖证书。这些小事,那时给了我最需要的骄傲。刚从师大毕业的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对着镜子笑,说,你真傻。

我想我一直很傻,痴傻。

当时如果没有什么,当时如果拥有什么,又会怎样?

离开时,想起南山岩壁上的《南山赋》:登高堪怀远卷寿藉怡情,得闲随兴。拾级南山,听水声缱绻燕语呢喃,仿佛劳尘顿洗,看亭塔牵云,廊桥垂拱,分明心地一宽,悠然作东篱之想者,不惟当年陶令……

一切当真是山也悠然水也悠然人更悠然。过去的一草一木都承载了我太多的感情,如今都没埋葬了,不见踪影。生于斯长于斯却不曾有爱,“海滨邹鲁、文献名邦”,长乐这么好吗,即使忽略山脚下屡遭破坏的路灯与铁栏,即使忽视日渐污浊的河水?

问谁呢,语言实在个很神奇的东西,可以粉饰思想美化行为。主观与客观的距离有多长,言语与真实的差距就有多大。谁会知道,在我描画的当时的月亮中多少的景况与现实一分不差。回首也罢,面对也罢,都是一种光的折射,眼中心中的折射率不同,每个人的折射率不同,用什么来判断,用什么来衡量,又有谁明了?

有词物是人非,实是物非人非。

看,当时的月亮,曾经代表谁的心,结果都一样;

看,当时的月亮,一夜之间化作今日的阳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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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珲春颖翠点评:

心,在月的朦胧中飘忽,只为那无奈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