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御花园中，李煜正在一张薛涛笺上题诗：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脂泪……

“陛下……”

诗未题毕，他那双清瘦的手臂一抖，只见粉红的笺上落下一滴墨痕，正洒在“泪”字旁，淡墨晕染，仿佛，真的是一滴清泪……

“女英……”李煜淡淡地笑了，左手轻柔地拿起那方红笺，好像自嘲似的说：“你看，这张诗笺，只是因为这淡淡的一滴墨痕，就算是破灭了……”他也不知道为甚么要用破灭这个词，就好像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赵匡胤的军队日日逼近之际，还有闲情坐在这小亭子里题诗……

依稀记得，那时，年少，贪玩，就，想要修建一所新的宫殿，女英撒娇地说：“陛下，新的宫殿，要有一方宽阔的平台，我们就在上面吟诗，作画，跳舞，鼓琴……”后来，大臣乃至身边的宦官是千篇一律：“现国力祚薄，望陛下三思……”娥皇低眉：“陛下，若嫌无趣，一亭足耳。”

……

“哈哈哈……”他笑着，眼角却淡淡地渗出了泪水，心中，不禁浮现着一句诗，不停击打着他已不堪一击的心：“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女英看着，红了眼圈，向前迈出一步，浅色的唇微微抖动：“重光……”

“我多想我不是个皇上……”他左眼中滴下了泪水，重重砸在地上，“我不要权利，我不要别人对我卑躬屈膝，我只要安安静静地，快快乐乐的生活！这，也这么的难……”

女英笑了，用手拭干眼中拚出的泪水，走上去扯扯他的袖口，好像他只是一个被吓到的小孩子：“如若，你不是皇帝，那，你也不会看到这花园中美好的景色，就权当是用身为帝王的责任，换取这片刻的灿烂罢！”

他看看亭旁的小池，那里面，粉粉的荷花刚刚盛开，因眼里满是泪水，荷叶上的露珠竟是这样的刺眼……他无奈地扬了扬嘴角，说：“女英，你怕吗？”

她笑了：“重光，有什么怕的，大不了，就……”她蓦地停了口，看着李煜呆呆的眼睛。

“亡国，多么可怕的字眼啊……”他依旧呆了一会，却不知为什么，吐出一句话：“如果要死，我宁愿服毒而死，就在地狱的大门慢慢打开，回忆我们快乐的时光，慢慢地，一丝丝地绝望……”

女英瞪大了一双美丽的眼睛，手不自觉地扯紧了他的袖口：“重光……”她着急却轻轻地唤着。

他没有回答，眼中，憧憬着这悲凉的情景，“我的身上会剧痛着，它也许会让我觉得我还不会立刻死掉，也许，我会在不经意时踱到我应去的地方……”他清瘦的脸上，一滴汗珠划过，她感觉到，他浑身都在抖动……

“重光……”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轻轻地唤他的名字……她看着李煜清瘦的身影，苍白的手臂上映出微微的血管，当年那样合身的锦袍如今在他身上却显得那么宽大，直映得他的身形是那么不胜的清高……

婢女端上一盘水果，她喝退众人，微微笑着：“重光，给，你嫌饭食腻人，这水果倒也清爽，多少吃些……”她看到，他的重瞳中，依稀，是秋水般的伤感……

……

“这是我们陛下赐的酒，还不快快谢恩！”

他看着那个肥腻的太监，心中不禁骂道：“真是狗仗人势！”呵呵，他以前可是多么的清高，从来也不肯说一句低俗的脏话。何必！对待这样的人，何必用自己的高傲，玷污这份纯真的清净！

“这是牵机，今日牛郎会织女，喝了这个，你就能到天上看看牛郎织女是什么样子了……哈哈……”

他不愿再听到那人怪声怪气的腔调，一仰脖，喝下了那一杯“御赐”的毒酒：“滚出去！”说罢，便将金制的酒杯狠狠砸在了那太监的腰上……那人阴冷地一笑：“将死之人，逞什么骨气。”便带着鄙夷的表情走了。

他颤抖着拿出一张红笺，写下了在心中吟唱了多少回的句子：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毒发，他，死得那么不堪——牵机，七日服药，服药毒发。毒发后，手脚忽拳忽曲，头或俯或仰，好似牵机一般，不可停，八日晨，身亡。

七月七日，多么诗意的日子，是他的生日，七月七日，多么美妙的日子，亦，是他的忌日。

劝君加餐饭，是曾经的情深意重，亦是今日的肠断魂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