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奶奶的母亲--太姥姥的时候,是在乡下老家.

当时,太姥姥依旧是早时女人的装束,一件青布褂衣和一条黑色布裤裹着干瘦矮小的躯体.发白的长发盘在脑后,可是脑门已经半秃了.印象中,太姥姥很老,走路的时候需要拐杖的支撑,总是佝着身子.我并不知道那时太姥姥已经有九十四岁的高龄了.只是很清楚地记得她的眼睛还没有瞎,耳朵还不怎么聋.

出于好奇.在太姥姥走后,我总是问奶奶一些关于太姥姥的事情.　

在断断续续中了解到.原来太姥姥一共生了五个孩子,三女两男.然而很不幸的是,大女儿和二儿子在一个夜晚,被突袭的土匪抢了去,卖到了更加贫穷的山里.而当时两姐弟分别只有八岁和四岁.奶奶是太姥姥第三个孩子,接下来是四妹和五弟.

"你太姥姥一辈子太苦了,似乎活着就是为了承受痛楚."时至今日,奶奶说到太姥姥的时候,总是声音哽咽,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脸庞落下.

"在我大姐和二哥被抓去后,五弟养到八岁的时候,也得天花病死了.现在你舅舅,哦,错了,你叫舅公,他是你太姥姥和你太公公抱养的."奶奶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总是把我当成她的小女儿---那个患癌症死去的小姑姑.听她说话,一定要注意她与之说话的对象,是我还是小姑姑.然后才能判断她说的是谁.

听到这里,　会忍不住一阵阵的酸楚.一个母亲,几年内相继失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虽然自己还年轻,还不是一个母亲,无法深刻体会内心的痛苦,可是却知道太姥姥一定是苦苦的熬过来的.

"你太公公四十九岁的时候,照样没有打破活过五十岁的魔咒,在那一年死了.'奶奶说到这里,满脸的悲愤和绝望.在我的追问下得知.原来,奶奶的父亲,杨氏一族共五兄妹,却没有一个活过五十岁."然后你太姥姥一个人又孤独地活了将近半个世纪,两个儿子都没有了,连丈夫也死了.你那舅公一家却从来没有好好对待过你太姥姥."　

这些是奶奶时不时对我重复关于太姥姥的事情.

而我再次见到太姥姥的时候,距离初次见面已经两年了.我跟随奶奶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后才到太奶奶和舅公一家住的屋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把太姥姥当成她们家里的一员.更不把她当长辈对待.而那所谓的舅公一家,至今看来畜生不如.

掀开太姥姥房的门帘,迎面扑来一阵酸臭.(这个场景即使是十年后的今天我依旧是忘不了)　我和奶奶走进房里.太姥姥躺在床上,一床破旧的棉被裹着没有起伏的身体.被子的一角露出曾经年少时候裹过的小脚,畸形的脚上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太姥姥的眼神很空洞.是的,太姥姥瞎了.而且也聋了,奶奶需要很大声地跟她说话.一听是奶奶来了,呆滞的眼里泛出久违的光芒,然后流下两行泪水.奶奶把太姥姥扶起来靠在床头上,然后一口一口地喂她*奶奶带的东西.

奶奶每次去看太姥姥,都会亲手用饭盒蒸些米饭,亲自煮些瘦肉,给太姥姥带去.因为太姥姥偷偷对奶奶说:她经常一连饿好几顿.因为他们把饭放在离床头稍远的桌子上.并没有叫她.而太姥姥耳朵听不到,眼睛也看见,总是不知道那称之为"饭"的东西什么时候送进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吃饭.他们进来收碗的时候,看见太姥姥没有吃,就直接拿回出去了.有时候太姥姥想喝水叫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装作没有听到,任凭这个可怜的老人一遍一遍地叫喊着.

他们尽情地欺负着这个又聋又瞎的老人.

太姥姥吃剩的东西他们从来没有处理掉,下一顿接着吃,哪怕碗里的东西都发霉了.太姥姥吃的碗,他们好几天才洗一次,有时候碗里都长出了虫子.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人.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会有人的躯壳.如果是的话,怎么会没有人的心?!难道他们就没有老的时候?!难道他们就没有病的时候?!难道他们就没有需要别人伺候的时候?!他们怎么忍心向一个人老人,一个家里的长辈下这样的毒手?!年少的我,想杀了他们!

太姥姥就在这样饱一餐饿几顿,同时又时常经受细菌的侵袭下勉强地活了下来.她最快乐的时光是奶奶和姨奶奶(奶奶唯一的妹妹)去看她的时候.奶奶除了给她带吃的,还会给她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把脏衣服洗了.然后在温暖的阳光下帮太姥姥洗头.然后把房间里所有的脏东西清扫干净.最后,陪太姥姥晒两个小时的太阳.黄昏时候,我和奶奶就向太姥姥告别.太姥姥面对我们的时候,又是两行浑浊的泪水.

自那以后,我和奶奶每个星期六都会去看太姥姥.姨奶奶也会来看太姥姥,通常都是每个星期三.我想,太姥姥只有这两天是快乐的吧,其余的日子对她来说,都是无止境的痛苦和煎熬.

日子飞快的到了那一年的冬天,再次去看太姥姥.这次爸爸也一起去看她.男人如他也在太姥姥的床前流下了泪.渐冷的天气中,太姥姥依旧是一床单薄的破棉被.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给太姥姥加床被子.看到这样的情景,爸爸给太姥姥买了一床新棉被.可是他们居然无耻地说我爸不给他们面子.现在想来,依旧觉得人心太过残忍.自己不孝顺长辈,也不允许别人孝顺.这个世界怎么了?!

算算,距离太姥姥死去的日子也只有四个月的时间.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太姥姥被发现挂在床架上.

这个受尽了世间的苦难的老人,终于还是在一个寂静而又寒冷的夜晚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一年,太姥姥九十七岁.

结束了,一切结束结束!

从此再也没有苦难

从此再也没有煎熬

从此再也没有伤痕

再也没有眼泪,再也没有欺负.

再也没有,再也没有,　没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