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山 野 味 店
1
说来也挺巧,我铅坠般的双脚在饭店的院子一落,夜幕恰恰降垂了下来。
欢迎欢迎!几声狗吠之后,女店主迎出门来。一脸桃花,话语甘甜:刚才,火苗哗哗地笑,我知道会有贵客来到。果真!请进屋——客君!
雪深过膝,一路呼哧,我实在够受的了——管你欢迎不欢迎,进店再说。进门抬眼看,嚯!门上“野味店”三个字,遒劲雄浑,充满野性。哦!莫非真有野味品尝么?抑或这个野字还蕴含着别的什么意念么?
玄乎!
来!先烫烫脚。说着,一盆热水端至面前。
来!喝一喝热汤。一碗热气蒸腾姜拌野椒汤,递到我手上。说:这汤能防治感冒,胜过板蓝根药。
晚餐的时候,男主人才回来。三人围住一桌进餐。嚯!说野味店,真名实相符呀!饭菜酒,都体现个野字:野猪肉、野鸡肉、野羊肉、野鸽(斑鸠)粥、野薯酒……
客君,吃菜嘛!怎么,不敢吃?女店主夹过一块野猪肉,黑乎乎的,全精肉。接着,责怪起男店主来:你呀,只顾你自个吃,总不兴邀约客人吃菜、喝酒——
嘿嘿!客君,吃…吃菜!男店主嘿嘿地憨笑,敦厚的嘴唇抖动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
客君,请别见外呀,他是我的老头儿。笨嘴笨舌的……她把男店主介绍了一番。
嘿嘿…客君,我是他的老头儿……男店主又一阵嘿嘿。
嘿嘿…女店主学他的憨样儿,瞪着眼角嗔着:嘿嘿…炭牯老样儿……
趁机,我认真地端详了他:一脸络腮胡子,毛蓬蓬的,因头上围着一饼黑帕的遮盖,脸庞越发乌黑,像一位非洲黑人,只有牙齿是白的。再看女店主,她一肩秀发,瀑布般地垂在脑后;柳叶眉,丹凤眼;桃花瓣脸颊,薄薄的嘴唇,远看像是画过妆的,近看却是自然的嫣红色,一抹淡妆胜似盛妆。一男一女摆在一块儿,谁都会惊奇地发现和评判:一朵艳丽的玫瑰,搁在一堆乌黑的牛屎边!
怪么?女店主向我微微一笑。她分明发现了我这品评的眼光。坦直地说:他憨厚,我爱他——偏偏爱他……
海嘿!是的。男店主傻乎乎地笑:是的,客君,她实在爱…爱我……
嘿嘿!女店主又白了他一眼:要不,哪个姑娘稀罕他这个苗轱佬呢?我不到外面野个饱才怪呢!
我十分诧异:这么说,你是苗家人罗?
男店主:嘿嘿!是…是……
我对女店主:老板娘,嗯呢?
女店主:我?依什么佬都行。她那薄薄的红唇频频地开闭:我阿公是江西来的,汉佬,;阿婆是广西来的,壮佬;阿爸是本地人,侗佬。你说,我依谁不行?
都行。我点着头,十分感慨:你这一家真有意思,几个民族同聚一堂,体现民族大团结咧!
可不?而且,你莫笑话,我家三代都是招郎咧!女店主掩住红唇,嘻嘻地笑了一长串,银铃似地。
嚯!那更不简单。我兴致极浓。
可不?你想想:女店主掰着指头,挺庄重地数落着:我阿公当年参加红军长征,路过这里,在后山打一仗受伤落脚在我的阿婆家,同阿婆成亲。后来阿公阿婆生了我阿妈。一个冬天,我阿公阿妈做事回家,在寨头看见一个衣服褴褛的小伙子倒在路边,就把他背回家来,精心照料他,他后来不愿走了。他,就是我的阿爸。还有,就是他——这苗轱佬,也是个上门郎,攀我家楼梯的贱货!嘻嘻……
嘿嘿…是贱货,我是爬…爬窗口才…才……(註)男店主说这句话,脸不泛红,反显出几分得意和满足的神色,只一个劲地嘿嘿傻笑着,
哦!瞧这小两口,真挺有意思!
2
饭菜后,女主人递上洗脸水,顺便盘问起我来:
客君,你今天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从县城来,要到前面的寨子去。
前面寨子?是火果寨,还是石灰岩寨?
反正,当年红军长征通道转兵后,打第一仗的地方。
哦!那就是石沉大海灰岩寨了。你有什么事?
我校搞入学教育,想带学生到石灰岩寨子去看看当年的战场,要老红军讲讲当年艰苦奋斗的事迹。今天,派我先来联系呢。
嚯!那么说,您是老师罗?
嗯!在一中,还是四中?
一中。
嚯!我是一中毕业的,怎的不见过您?
你是哪一届的?
85届的。
哦!我前年才分配来的。唔!
难怪!——老师,您明天上路,我带您去。
不必了吧!多麻烦的。
麻烦什么?石灰岩寨我熟咧!
嚯!你熟?
嗯哪!你要找的老红军,他姓蔡名仪,对么?
他,快90岁了是吗?
对!
他当年受伤留了下来。解放初,当过农会主任,后当过武装部长。退休后,专门打猎,炼得一身好拳术,到北京表演过,周总理曾接见过他,对么?
对极了。怎的,你对他了解多详细呀!
嘻嘻!调查研究嘛!调查研究?你开店子,哪有时间呀?
抽时间呗!
抽时间?对你们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呢!
金钱?讲明的,我开店子,不纯是为了那几个钱呢!
嚯!这又怎说的呢?
怎说?要是靠店子吃饭,我一家人早就锅底朝天了。
这——!我又莫明其妙了。
不瞒您说,我家呀,除阿公阿婆外,人人都闲不着——阿爸阿妈种天麻、茯苓;我在店子干活,我这男人打猎兼养殖。您说,我手头还紧么?不信,等会儿,您可去看看他的确养殖场。明天,到我家去看看,好吗?
那好那好!不过,你家顺路吗?
不顺路,您问他嘛!她瞟了她丈夫一眼。
嘿嘿!顺路,顺路——男店主在洗脚,憨嘿嘿地笑着:客君,我们家就…就在石…石灰岩寨,那老…老红军就…就是我们的阿…阿公嘞!
哎呀!说了半天,你们是蔡老的孙女孙婿呀!太好啦!太好啦!我喜出望外,抑不住声嗓,高声嚷着。
哎!老师,您明天见到我阿公,不得把我告诉您的话,向他老人家漏底儿呀,好吗?她若有余悸。
怎的?你怕他?
怕他?不!这叫尊重。他不喜欢别人议论他的功底儿。他听到了,会骂人的哩!
骂人?为什么?
他,对人对己,都严。他常唠叨:过去,兴为人民服务,当下,不兴嘞。可是,做人得有个根本,那就是想事做事,都得替别人着想:不要一见钱就眼开,就不顾别人了。他老人家说到做到:不能上山打猎,就在寨前河的渡口摆渡,不收取一分一厘报酬。相反,还偷空编草鞋,挂在风雨桥头,方便过路的人穿又打来山泉水供行人喝……所以,石灰岩寨人都把他当做样板,敬重他老人家嘞!
嗯!这么说,我一定保密!我十分感慨。
那好那好!女店主喜爱滋滋地嚷着。提议:哎!老师,我带您去看看我男人的养殖场,好吗?
好咧!我兴致极高。
3
出了后门,绕了几处花廊般的过道,来到一处天井似的设施。电筒一照,哦!这里简直是个动物园。栏里笼里关着的,有羚羊、野牛、黄麂、田猫、穿山甲、竹鼠、箭猪、金鸡;水池里养的有乌龟、水鱼、娃娃鱼……
哗!野味,赚的是净钱嘞!我感慨地嚷着。
不!老篩,你小看人嘞!女店主赶忙申明:苗轱佬平日喂的是乌龟、水鱼,有时上山打些害禽恶兽,那些益禽珍兽,他是不打的。你别看他笨嘴笨舌的,这点悟灵性他还是有的咧!
唔!不过,像穿山甲、金鸡、娃娃鱼这些动物,似乎是国家保护的啵,是吗?
她似乎急了。说:是的。不过,你不理解:近日下大雪,冰雪封山,那些野货没东西吃了,又冷又饿,他见了,硬是一只一只地弄回家来,精心喂着,等雪溶后即放回山上、河里……
哦!多诚实空灵的山里人啊!
我心里赞叹着。突然想到一个事,试探性地说:听人说,城里有的旅社饭店,打着服务的招牌,招聘一些小姐到店里搞一条龙服务,挺赚钱的。你这里过路的人多,何不也搞那种生意?
不!老师,你又小看人嘞!你已经知道我们是红军的后代,我们能搞这伤风害俗的事么?你身为老师,也不应该提示我们搞这种事,是不是?你把你的人格降到哪一级去了?你讲这样的话,不觉得脸发痒吗?从养殖场回房,似乎有点倦意。人往常床上躺,思绪又回到先前的境地,神情又兴奋起来。过来,在城市里生活,听惯了以钱为中心的市场时髦话,渐渐形成了与生命联在一起的粘巴力。今天有缘到这个深山野味店歇宿,亲自听到见到野味店的一些事,并品尝了一些野味,深悟到山里确实有一些与城里绝然不同的野味——这里,古时属夜郎国,过去一贯被鄙夷为夜郎自大。然而,就在这夜郎国里,就在这国里的一个小小的夫妻店,竟然时兴着当年红军崇尚的那一种光荣传统,时兴着替代了几乎被人遗忘了的为人民服务这一宗旨的宗旨!饿切,是从我校一为毕业生——我虽不教过她的书,但也可算是我的学生——身上体现出来。我,作为一名教师,不能不为之而激动,也不能不为之而感到自豪和自慰!
我反复品味着。许久许久才近入梦乡。谁知,一个松枝的折断声,又把我拉回了现实。
4
嘭嘭……
我应该再入睡,明早好上路。可是,刚闭上眼睛,店门被人叩得嘭嘭作响。随着是一位老翁的喊门声,其声嗓嘶哑而苍老:老板,请开开门……
啊!来啦——是女店主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悉悉唆唆声进了厅堂。
老板!我这孙女高烧,得送到医院去。她爹在城里工作,只得由我和孙女她妈上路。嗨!这雪越下越紧,想借你这店躲躲,暖个身,再上路,可以啵?这是老翁的声音。
呜呜……崽呀,烧成这个样子…呜呜……小孩她妈呜呜地哭了起来。
嫂子!你就别恁个急,啊!是女店主的劝慰声:来,先歇歇脚,暖暖身,待雪缓了,咱公孙四人再上路,啊!接着,她大声地喊她的男人:喂!你快起来,给我熬鸽子粥,啊!看你睡得像个死板猪——小还都病成这样子了!嗨……
一会儿,灶屋里响起了哔哔剥剥的柴爆声。
沉静片刻,女店主说话了:乖乖,阿姨你野鸽粥——老话讲,三鸡不如一鸽呢!吃吧,大口大口吃。好,口还开大点,对!乖乖真听话!大口地吃,病就快好。明早去城里见宝宝的阿爸,啊!
分明,女店主在给病孩喂粥。此情此景,小孩的阿公和阿妈,不知要感激到何等地步嘞仅她满口如蜜的话儿,是足于令我潸然泪下了。
哦!多贤惠热心的深山女人呐!
殷勤大半天,笼里的公鸡叫了。我隐约地听到有人拍我的房门,接着是一阵悉悉唆唆的声响,再接着是万籁俱寂。
我再也睡不着了,一骨碌翻下床。到门口,划一根火柴看,啊!门上贴着一张纸条:
老师:我们送病孩出山进城医治。您要是等我们回来再进山,饭菜都弄好了的,您自
己吃。若不等我们,你吃饭后先进山。走20里便到石灰岩寨。寨头那幢白砖屋,就是我家。
你要是早点去,我阿公准在晒谷坪上练拳。记主,走到10里的地方,有一条岔路往左边去,
那是去火果寨的。路上要小心,不要滚下深谷去哩!
蔡山花 即夜
啊!蔡山花,真是一朵天生丽质的山花!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顿感到我也应该做一点什么了。便开大门而出。
夜,黎明前深山的的雪夜,似乎仍很深邃。
雪花,仍一阵紧似一阵,纷纷扬扬的。
新铺就的雪地上,一串洞黑的脚印,从门前伸向山外。
视线尽头,那灰白的雪地的尽头,有几个黑点在向前移动着。
我,举目看天,深深地吸足了一口气儿,毅然迈出第一步——我深谙我应该做而且非做好不可的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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