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旧物张翅

发表于-2010年07月14日 清晨7:27评论-6条

在绵延起伏的八百里沂蒙山峦深处,我有一个炊烟袅袅的乡村老家,老家的院子里矗立着几间青石红瓦结构的老房子,像只鸟儿一样在外漂泊得累了、倦了、烦了,我思念的翅膀总是无处可逃地飞落回去。那里,有容忍我发点小脾气的父母,有贴着泥土生长、像孩子一样纯真可靠的动植物,还有无数我小时候留下、却任岁月的风雨怎么吹打也抹不去的痕迹。

这季麦黄时节又回到老家,回到那几间被日益衰老下去的父母坚守了二十多年的老屋,我打算多住一些日子再返城,一来帮无论做什么都越来越吃力的父母多干些农活,二来也想借此调整一下在城里烦躁不安的心绪。每次回来,母亲怕我休息不好,总是把那三间到处置放着家具、农具、粮食或杂物的堂屋,从里到外仔细打扫一番,然后再让我住进去,而她和父亲则坚持住进同样放满了杂物的小西屋。这次也不例外,中午从地里割麦回来,母亲又像往常一样拾掇起低矮破旧的老屋——撒水扫地、规整杂物、擦拭桌椅、翻晒被褥,把门后的镰刀、锄头、筐子等农具拿到院子里,又将装在一个空方便面纸箱里“叽叽叽”直叫的几只小鸡搬到西屋……也许是心情郁闷使然,我还是对这收拾后依然狭窄的空间感觉到逼迫,特别是晚上夜深人静,当我刚读了几页闲书,却屡屡要不断被“哐当”一声破门而入的狗和羊打断思路时,我就更加抱怨这老屋给我带来的种种憋屈——我打算自己动手再好好把它打扫一遍,将一些看着觉着碍手碍脚的东西都清理出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这想法告诉了母亲,她也看出了我的坏心情,但却没有点破,只是说:搬吧,该扔的扔,还有点用的东西就挪到西屋。

我准备先从落满了岁月灰尘从而变得灰蒙蒙的白泥墙下手,那上面,有一道道或深或浅的划痕,有一个个木橛上挂着的一串串旧物,不管站着、坐着或躺着,当我抬起头来时,它们就像一双双混浊的眼睛,总是默无声息却又异常执着地躲在岁月深处的某个角落,一次次对我进行赤luo裸地审视,直盯得我心里一阵阵发慌,继而感到羞愧难当。特别是紧靠东墙的床头上方的那一串米豆,印象中好像已在那里挂了二十多年了。记得还是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喜滋滋地提溜来这串晒干的米豆,一边说是要在来年春天把它当做种子种在东山腰的地堰,一边就顺手挂在了床头的木橛上,但等到来年春天母亲不知什么原因就忘了,我们全家人也都忘了,于是这串要当种子的米豆就一直被挂了起来,直到过了五六年后母亲才蓦然看见,但怕它不发芽却不敢再种,便又说等有空拿出去喂鸡。谁知忙着、忙着,母亲又忘了,我们即使看见也感到习以为常,更懒得再去搭理它,那串米豆就一直挂到了现在……我爬上床头伸手把它提起,感到它已干枯得如同几张白纸一样轻逸,尽管我从剥开的一个米豆里面,看到那枚枚种子依旧滚圆、丰满,色泽鲜艳。我想把一个个米豆都剥开,拿着外表光鲜、内里其实早已空洞的种子埋到村外的田野里,但又觉得自欺欺人,那样她发芽的梦便再无可能在这墙壁上继续做下去;我想把它扔到院子里喂鸡,却又发现未免过于残酷,内心深处更有一种柔软起来的不舍,于是,我在端详了这串干瘪的米豆一会儿,无奈地把它放回了原处。

西墙上也有眼睛在不断看着我,那是一个玻璃灯罩已经乌黑、铁皮灯架锈迹斑斑的马灯。在无数个漫长的黑夜里,正是因为有了它,父亲和母亲才能心无挂碍地在院子里收拾家务、喂养牲畜,“梆梆梆”地往大筐里摔落白天刨来的花生颗粒,“扑簌簌”地剥落堆积如小山的玉米棒子。夜雨突袭时,它眼睛里的火苗总是不停在大风里闪烁,同我们急匆匆赶往田野拾掇地瓜干的身影配合得天衣无缝。记得有一天晚上,看到父亲母亲没有提着它出去做这做那,正在墨水瓶做成的小煤油灯下写作业的我,因厌烦鼻子里、嘴巴里不断飘入的黑乎乎灯灰,就擅作主张地点亮了这盏擦得铮亮的马灯,结果我正写得入神,不知什么时候屁股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父亲一脚——马灯灯捻大,他嫌我浪费家里仅有的那一酒瓶还是托关系买来的煤油……而如今,我们再也不会用它了,更懒得哪怕去看一眼,它就像一个失明的老人,褪尽了最后一点光彩,龟缩在时光深处的阴影里暗暗发呆。现在,当我又一次把它提在手里,再没有了童年在风里跑的飘逸感觉,更没有了那份曾在它的光华笼罩下求知若渴的心情,却也不愿把它当做废品扔掉——还是别再打扰它,让它静静地在那里挂着吧,如同挂着曾经的几分温暖和光明,让人想起来总会产生一点力量。

南墙上最大的眼睛,是一大捆挂在木橛上落满灰尘的书籍,里面有我读初中学习的课本,也有当初买下的一小本一小本连环画册,记得那时读完初中,我就把它们一一抛弃在家里进城了,这捆扎得整整齐齐的一堆,肯定是母亲觉得以后我还要用得上,便帮我收集保存起来了,可大字不识一个的她哪里知道,从此我竟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也从未向她打听过它们的任何下落。这次偶然看见它们,我的心里酸酸的,我想,这捆书里不仅装着父母期盼儿子走出山沟,别再像他们一样只懂得辛苦侍弄庄稼的希望,而且还装着我少年时代的许多个梦想。特别是那些只有巴掌大的连环画册,都是父亲逢年过节扔给我几毛钱,我和小伙伴们结伴来回步行二十多里崎岖的山路,去镇上那家唯一的小书店,一本本、一趟趟买来的,里面那一个个惊心动魄的聊斋故事、爱情传奇、英雄史诗,曾令多少孤陋寡闻的乡村少年热血沸腾并心向往之。可这时我却再也不会打开它们了,它们早似停摆的钟表一样在我的生命里静止了,那些人生的真实或戏说,再也不会蛊惑得我夜不能寐了。既然如此,就让它们继续躺在那里睡觉或做梦吧,也许有一天我会拿给长大的儿子看看,但不希望他也像我一样曾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东、西、南三面墙上的大眼睛都不能动,那就把北墙窗户那个木橛上挂着的小箢子拿下来吧,它的模样黢黑黢黑的,早已看不出当初竹篾刚编成时的一点点白净气色,放在那里多影响从窗户上透过来的光线啊,我想。可令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当我摞了两条板凳扶着墙把它拿下来时,我被里面的物件惊呆了:只见那里有我小时候照的一张张龇牙咧嘴的相片,有一块块我和小伙伴们在村东山顶上捡来的褐色燕子石,有几个奇形怪状的荆柯瘩,还有皮筋编成的钥匙链、钢筋头磨就的飞镖,甚至还有一个如今已很难买到的万花筒,都是一大堆我少年时的玩物。随手拿起这一件件已变得陈旧不堪的物件,我依然能清晰地忆起一段段难忘的经历来。比如抚摸着那个像一只小花狗形状的荆柯瘩,我会想起是从西上上哪个墙坝子缝隙里挖出来的,当初为了挖到它,我掀掉了无数块墙坝子上的石头而被人家追得到处乱跑;比如那一张张相片,有的是让那个走村串巷的小个子货郎给照的,有的是让村南头二蛋家二蛋那个在县农行当官的姐夫给照的,也不知是当时照相机功能有限,还是照相的人技术太差,照片上的我都很难看,不是像一只顽皮的小猴子似的摇头晃脑,就是像一头睡觉的小猪一样傻呆呆的,甚至有一张只拍了我半张脸,另外半张脸被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杨树给占据了……我记得这些东西曾经被我放在一个装满衣服的大木箱里,是什么时候母亲把它们都挪到这个破旧的箢子内的呢,她是想让我这些曾经的宝贝接受点阳光,还是给它们吹吹风?或者她嫌放在木箱里找衣服时碍手碍脚?其实母亲完全可以把它们都扔掉的,反正现在我和幼小的儿子都不会再玩这些早已过时的东西了。感谢母亲让我重新捡拾起一段段难忘的儿时记忆,即使为不辜负她的这一分心意,我也不能把它们丢掉。想到这里,我也像前几次一样把箢子挂回了原处……

像个怀旧的老人一样探视了一遍老屋里的墙上旧物,除了勾起许多被我忽略的情怀和往事,清除的念头竟渐渐淡薄,再抬头看也不觉得它们碍眼了,相反倒滋生出几分亲切和感动。但心底另一个声音还在说:墙上的旧物不能扔,总还有其它东西吧。于是,我又把目光落在屋内的其它杂物上——靠在北墙的八仙桌,的确早已红漆脱落、摇摇欲坠,变得让人分辨不出它原来的模样了,但它是母亲陪嫁来的唯一一件大件家具,具有不可言说的纪念意义,此外它的桌腿上还镂刻着鸳鸯戏水、龙凤呈祥、送子观音等图案,精细拙朴、栩栩如生,这可是当今的木匠无法轻易完成的功夫活——这么多的缘由,我怎舍得把它当了劈柴,再说那是母亲的东西,我凭什么那样做;墙角几个上了岁数、古色古香的泥缸,分别盛着谷子、大豆、玉米等五谷杂粮,倒真的可以挪到别处去,可又怕换了新地方,越来越好忘事的母亲采用它们时,蹒跚着老寒腿东跑西颠地找来找去;门后那两张呲牙咧嘴的旧木头沙发,早已不用来坐人了,上面天天堆满了换洗的衣服、农药种子等杂物,也倒可以拉到院子里去,然而那是父亲在十几年前心血来潮,跟着当木匠的二姑父学做的产品,我若把它拿掉,爱面子的父亲该会如何去想呢……跟着另一个持不同意见的我,又在这三间老屋内巡视了一大圈,里面还真没有能马上让人下定决心、顺顺当当地搬出去的旧物——终于,我彻底打消了清除的念头,在几乎整整一个上午的寻觅过程中,那颗灰暗的心也逐渐亮堂起来。

古谚说,破家值万贯,我猜想创作这话的前辈,肯定也和我一样对旧物怀有深厚的感情吧,至少,这“万贯”里指的肯定不单单是金钱。一位要好的朋友也告诉我说,一等人存人、二等人存物、三等人存钱,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反问道:我存人在心中、存物也不是有意、更无钱可存,算得上几类人?朋友无语,我也没再多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的老屋里缺少了那一件件看似残破、甚至丑陋的旧物,老屋还是老屋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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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枫蝶精华:美泉
☆ 编辑点评 ☆
枫蝶点评:

旧物已不仅仅是残旧东西的代表,而是一份珍贵的回忆。作者娓娓道来,让我们看到了旧物中隐含的故事,有儿时的记忆,有生活的艰辛,有父母对孩子的期望,思念与牵挂。语言朴实,情感真挚。

文章评论共[6]个
枫蝶-评论

一篇简单的旧物,让我们领略到了家的温馨,问好作者!at:2010年07月14日 早上8:50

张翅-回复谢谢您对拙作的解析,顺祝夏安! at:2010年07月14日 早上9:12

张翅-评论

谢谢枫蝶编辑对拙作的解析,顺祝夏安!at:2010年07月14日 早上9:10

枫蝶-回复客气,希望再见佳作! at:2010年07月14日 中午12:49

黄泽环-评论

结尾段如果能不过多引用 而是多点自己的真情实感。不过本身这篇文章很奇妙 可以考虑到大杂志投稿了at:2010年07月15日 中午12:19

张翅-回复谢谢朋友的抬爱,顺祝夏安! at:2010年07月16日 晚上1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