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是一个公主。在佛仑国华丽恢宏的王宫中,父王和母后种满了鲜艳茂盛的花草,我却只能隔着窗子看它们。我是一个残疾,四肢健全,双腿却虚弱得无法站立。自出生到十六岁,我还没有直立过呢。我多么羡慕那些自由奔跑的孩子啊。他们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的遥远陌生的亲人,而我却只能躺在床上,日复一日地看着王宫单调的风景,与外界愈来愈远。我赖以生存的惟一资本,就是父王对母后的宠爱。而鶗帘,是那一年的某项君主赛会上作为胜王的礼物被送给父王的。火红的羽毛,尖喙,纤足,关在竹笼子里,美丽妖冶。他们说,这是一只哑鸟,只会偶尔发出沉闷难听的叫声。可我很喜欢,把它挂到床头,成了我惟一的伙伴。自此夜夜都能听到嘹亮凄哀的声音,像从黑色的苍穹传来,亦真亦梦。那声音莫名地鼓荡着我的心神,每个清晨醒来,我望着床头的鶗帘鸟,开始幻想遥远的地方。鶗帘,你寂寞吗,你渴望飞吗,我喃喃低问,有一次,我午睡前把它挂到窗边醒来后,发现笼门打开,鶗帘不知去向。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摸起一根拐杖,虚弱地一步一步走向窗户正对的花园。鶗帘,鶗帘,我一声一声呼唤,枝头扑簌簌的声音此起彼伏,可都不是我的鶗帘。后来,在花园深处的一棵大树下,我看到了一个沉静地安睡的红衫女子,她听到我的声音睁开眼睛,微笑着问我,小公主,你是在找一只火红羽毛的鸟儿吗?
是啊,你是谁,你看见它了吗?我问。
它飞走了,我是王宫里新来的侍女,她说,看着我的腿,小公主,我扶你回去吧,你很虚弱呢。我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体状况,忽觉双腿一阵酸软,不由地松开拐杖,瘫倒在地。
我的身边从此多了一个侍女,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鶗帘,小公主,我叫鶗帘。她微微笑着回答。
我喜欢鶗帘,这个来自远方的伶俐的年轻侍女,穿着火红的衫子,头发又黑又长,额前一缕是和衣色相同的火红,如此醒目,衬着她略带羞涩的含蓄的面容,昭示着她的与众不同。她是我见过的最诚实、最安静、最有耐心的人,可以陪着我静静地坐上好长时间,眼睛深亮,像光芒闪烁的黑色星斗。走起路来,会掀起阵阵凉风。秋天,母后来看我,说,孩子,你父王已诏告四方,很快就有神医来为你治病了。到时,你就可以和哥哥姐姐一起奔跑玩耍了。我并没有太过高兴,厌倦地微眯着眼睛,我已经习惯了封闭的生活。外面的一切于我是如此陌生,我只愿在父王母后的关爱中躺在自己的宫殿里,陪伴鶗帘。母亲走后,鶗帘告诉我,我可能是被诅咒了。
在我的故国啊,就有一只叫隽脂的鸟,它长着黑色的羽毛,到处传播诅咒,人人厌恶。有一次,我与它一块偷酒喝——说到这儿,我恹恹欲睡,鶗帘便住了。
初冬,天气寒冷,一个白衣如雪的男子来到佛仑国都城,在告示前立了片刻,向王宫走去。
母后惊喜地来告诉我:“孩子,有人来医治你了。”
那个叫流吟的男子被破例恩准进入我的寝宫,他俊朗丰美,柔顺的黑发随意披散,眼睛幽亮而焕着华彩,唇畔漾着一抹迷人的笑。
他不是大夫,而是一名术士。
“公主这不是病,”他说,“医药是无用的。”
“那该怎么办?”母后问。
流吟斜身看了我一眼,低声说:“应该有人带着她飞翔的。”母后没有留心,而我却听得真真切切,我昂首望向他,感到自己的心微微颤动,是……他来了吗?那个注定要带我走的人?为什么他能一语说中我心底潜藏已久的梦想呢?
他施了小小术法,我气色比以前好多了,母后很高兴,央求父王下旨将他留下。
“您知道,我是一名术士,是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的。为了表达对您威权的尊重,我在宫中住一个月吧。”流吟说,即便面对佛仑国的君王,也仍旧不卑不亢,温文尔雅。
我喜欢流吟,他脾气温和,相貌英俊,每天都在我的寝宫呆到深夜,给我讲外面的故事。王宫以外,那才是我向往的世界。
你从哪里来?
西方。
是你的故乡么?
不,是我的上一个落脚站。他望着我身后沉默地站着的鶗帘,说。
在他的描述中,西方一个没有政权和君主的国度里,生活着许多会术法的能人,还有许多珍禽异兽,比人类更聪明而有灵性。那个地方强烈地吸引着我,可是流吟说,小公主,你是一个连行走都不会的人,你只适合在王宫里被照顾。
你帮帮我吧。我真的很想走路,哪怕只是在这宫中。可是看我的眼神中带有一丝冷漠。
小公主,我不是改变你命运的那个人。
那你是为何而来?他的拒绝让我的心开始往下沉。流吟,遇见你,不是我一生的转折么?
我有自己的使命。他笑了,看向窗外。每个白天他都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是我渐渐地离不开他。我喜欢听他说话,哪怕他的态度冷若冰霜。而事实上,流吟一直都彬彬有礼。没有人提过他的离期,我却在心中默数着日子。
我始终记得他的话。那天,他看了我一眼,说,应该有人带她远走高飞的。
远,高,这些都是我多么迷恋的字眼。我一度笃信,一个人不能行走,是因为她注定要飞翔。流吟,你会带我走吗?我期盼着,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甚至连从前片刻离不得的鶗帘都忽略了。
他再也没有丝毫暗示。在第二十九天,他做了一个轮椅,将我安放到上面,推着四处走。我头一次看到,佛仑国王宫的冬景这么美,满树的叶子都掉光了,枝桠仍旧伸展着;还有那四季常青的松柏,天鹅在池中顾影自赏……次日,在母后居住的崇鹓殿,我坐在轮椅中,在母后的爱抚下,被诸多兄弟姐妹围绕着,他们看向我的目光嫉羡交加。
这时,流吟提出他要走了。
好吧。来人哪,给先生准备——母后矜持地一点头,冷淡地吩咐。
不必了。流吟阻止道,直视着母后的眼睛,娘娘,我要的,不是那些。
哦?你想要什么?母后随意地抚摸着我的发。
流吟浅浅一笑,请您准许我带走一个人。
我期盼地望着流吟,暗中牵住了他的衣角。
是谁?
流吟的衣角悄无声息地从我手中滑开,他走到大殿的最角落里,一个穿淡绿宫装,相貌清秀的女孩站在那里。
那是我的小姐姐,睡榄。
母后忽然色变,脸上肌肉隐隐抖动,眼神阴沉,去没有说话。我看到对面的谣妃攥紧了手帕,咬着嘴唇。
睡榄这才稍稍抬头,有些依赖地靠上流吟,神色仍旧是谦卑温顺的,单薄娇弱的身躯微微颤动。
您同意吗?流吟轻声问,满殿的人都望向母后。
不可以。
这不是她的地方。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要她走,流吟说,揽住睡榄的肩,王后,你无力阻拦。
陡然间殿中气氛紧张,母后只要一挥手就可以召来宫中武士,流吟却始终挂着从容和煦的浅笑。双方僵持着。
够了!我身后的鶗帘忽然昂首,声音脆利,让她走吧。你害了伊疆不够,还要对付她的女儿吗?
我惊讶地望着许久不出声的鶗帘,虽然不明其义,我却牢牢记住了那个名字。
母后一贯强势凌厉的目光蓦然失去了威力,漂浮不定。然而,她很快恢复了一国之母的威仪,冷冷一笑,一个小小宫女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来人呀——
一队银甲负箭的宫廷武士迅速有序地冲入殿中,利落矫健。他们拉弓上箭,箭头对准鶗帘。我心一跳,正想出口求情,母亲已挥手,无数闪闪发光的锐利长箭射向我的侍女,在箭头钻入她的身子之前,她忽然一个转身,向上跃起,我看到我的侍女化为一只鸟,红羽,黑喙,盘旋着飞出了大殿。正是失踪的鶗帘鸟。
流吟最终睡榄带着走了。虽然侍女每日仍旧用轮椅推着我四处玩耍,我却觉得整个王宫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我的生活也空了。
我终究还是一个残疾。也许我对流吟并没有多少感情,只是羡慕他能够自由行走,也羡慕我的睡榄姐姐,能被一个了不起的人从人群中一眼识出,从而跟他远走高飞。是呀,宫里私下流传着他们的故事,说睡榄在花园里用水清洗沾了泥的碧荷叶,被流吟瞧见了;说睡榄拿凋落的红叶擦额,遇上流吟;说睡榄,那个素日被冷落的、并不出众的女孩子……我不愿再出门,重新躲入自己的寝宫,连轮椅,也让侍女推走了。母后偶尔来看我,虽然满面慈祥关爱,但我总能感觉出她的心神不宁。一天,我在窗前看落雪,母后过来,温柔地告诉我,我将不再是公主,而和她一样成为王后,一国之母。
这盛大的称谓,我慢慢地才意识到它的分量。
他是谁?
是夜朗国的王子,我知道那个位于佛仑国南部的强大的国家。
他知道我……
他知道你有腿疾,可他还是要你。母后眉梢含笑,他会对你好的。
他就在王宫之中,等过了冬月节,就要用金銮将我接走。但是母后并不想过分张扬,所以只在暗中操办准备。
冬月节的晚上,宫中有宴会,我没有去参加,摒退了侍女,熄灭红烛,早早躺下。心里想着未曾谋面的夜朗国王子,他会是我梦寐以求的那个人吗?我恐慌中有期待,我想我不适合像母后那样,我只想飞翔。夜又黑又静,我盖着锦被,猛然感到一股凉风自门口徐徐涌来。
在漆黑的房间里,自那边走来一个女子,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穿着火红的衫子,头发又黑又长,额前一缕是和衣色相同的火红,眼睛深亮,像光芒闪烁的黑色星斗。纤足不盈一握,走起路来,掀起阵阵凉风。她在夜色中异常醒目,款款向我走来。走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到我面前。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小公主,小公主……她开始呼唤,声音清利,眉毛一弯,露出柔和亲切的笑意,整个人却仍显得遥不可及。
小公主,现在,这个后宫中,就只有我们两个是清醒的了。我说的话,不会被别人听见。
你是谁?
她笑了起来,我是鶗帘啊,我每日陪在你的身边。
我看着一直挂在床头的空空的鸟笼,鶗帘,你又回来了。
她终于抵达我床前,明净的脸孔像从黑色中浮出来。
你究意是鸟,还是人?
我是一名术士,她笑着说,我喜欢变成鸟,因为我渴望飞翔。然而在我一次变化时被人捕住,关起来了,为了自保,我不能现出原形。你知道吗,其实,在我的故乡,果真就有鶗帘这种鸟,火红的羽毛,黑色的尖长的喙,在深夜里歌唱,飞翔的高度直达苍穹。小公主,白皊,你喜欢鶗帘吗?
我点点头,喜欢。
你的故乡在哪里?我又问。
西边。她朗声轻笑,那个有着许多珍禽异兽,人人都会术法的国度。
我忽然想到隽脂的故事,说,再给我讲讲吧。
鶗帘一惊愕,显然是没料到我还记得,她微微一笑,有一回,我与它偷酒喝,它喝醉了,向我吐露衷肠,原来,它是一只惧怕寒冷的鸟,依靠替人诅咒来获取温暖。
鸟会说话么?我打断她,问。
会啊。至少在我的故国,只要它们愿意,你就能听到它们的声音。
鶗帘抚摸着我的额头,她的手温凉细腻,白皊,你知道吗,我就要死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我就是那个改变你命运的人。白皊,你想离开王宫吗?
你要带我走吗?
不,但我可以给你健全的双足,你带着我的尸体走,好么?我要回到我的故乡,我希望我的灵魂能变成一只鶗帘鸟。
我答应了她。在漆黑寂静的深夜里,她不停地对着我的双足念动咒语,最后,她忽然平空消失了,两根火红的羽毛飘落到地上,我捡起来,插到自己发间。我这才意识到,我第一次独力地站立到地面上。走,快走,白皊。我快速地跑出房间,钻进浓浓黑夜里。王宫寂静,我向宫外跑去,没有遇到一个人,我的双脚第一次接触土地,总感觉自己要随时倒下,然而我丝毫没有停留。鶗帘还对我说了许多话,她要我一直往西走,一直往西,出了佛仑国,经过一片荒野,一片密林,就到达她的故国。我心里弥满了不舍,鶗帘,她的脸庞和声音都被我清晰地牢记着,我们相处如此之短,可是她给了我一生。我再也不会忘记她。
天蒙蒙亮,佛仑国乡下一位农妇刚起床,她打开院门,看到远方小径上一个白衣女孩正朝这边走来。
奔跑了一夜,我很累了,而且因为转了几个弯,迷失了方向,我想等到太阳升时就好了。太阳从东方升起,那么相对的,就是西方。我看到一个小院孤单地伫立在那儿,一个老婆婆在门口站着,便走过去,想讨些吃食,顺便休息一下。
老妇有些迟疑看着这个女孩子,穿着贵气的白色宫装,被露水打湿,清秀的脸蛋微微透红,颈上的项链闪动着亮光。
打哪里来的,闺女?
我没有回答,她给了我面饼和清粥。当我问到还有多远出国时,她说,远着哩!
佛仑国幅员辽阔,我才不过刚出了都城。可我没有被遥远的路途吓住。吃了饭,我独自坐在农家小院里,想念鶗帘。
那个死去的女术士,她的翅膀藏在我发间。
我就要去往她的国度,我想在那里,学会飞翔。老婆婆似乎是觉察出什么。她说,闺女,你这样走很容易被人注意的,换身衣服吧。
她找出自己年轻时的粗布衣裳,白皊换上,居然很合身,她道了谢,走出农家小院,感觉自己变了一个人。
鶗帘的翅膀没能助我飞翔,可是我每次默念她的名字,都感觉双足鼓满力量,大步向前走着,不知把多少里道路撇在身后。那一个清晨,我刚刚走出某个城门,就看到稀薄的雾气中,一个白衣灰马的男子在那儿等着。
小公主,白皊,你的脚力可真快呀,我骑马追了好久才赶上。他笑着说,向我递过手。
你、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平静地望向远方的天空。
我忽然想到,他是夜朗国的王子,荧郊。
白皊,你不是想远走高飞么?来,我带你,我们一起走,到大地的尽头,美丽的西方,自由的国土。
我坐到他怀里,这个注定要成为我夫君的男子,在我逃离之后,打马赶来。
我们像神仙一样餐花饮露,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穿过昼夜晨昏,穿过风霜烟雾,追逐着落日,与朝阳背道而驰……终于看到鶗帘口中那片荒野,青草绿树,水泽清溪,彩翼鸟儿若隐若现,原始而自然,神奇而充满奥妙,孕育着无数传说中的至宝。
鶗帘,我们快到了,我激动地催着荧郊,骏马缓慢地穿过它,我相信一定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我,它们含笑相送,没有丝毫恶意。
这是我父王的权力所不及的地方,任何一个君王都无法对其进行统治。它属于自由和神灵。
荒野的尽头是密林,林中有女巫把守,鶗帘说。
我们下马吧,我对荧郊说。我们牵马徐行,森林茂密,树木高林,遮天蔽日。
一头黄牛缓慢地向这边走来,它踢着地上的落叶,竟用四蹄清扫出一条小径。他从我们身旁走过,目不斜视。
我们好奇地目送它。
“你饿了吧?” 荧郊说,“我去采些蘑菇来,我们烧着吃。”
他牵马走了,我独自留在原地,一只鸟儿飞过来,停栖在我旁边的大树上,它长着红色的羽毛,眼睛硕大,我不知道它是不是鶗帘鸟,正想逗弄,忽然听到森林深处传来的呼唤。
配合这那温雅柔和的声音,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穿着黑色的连身长裙,上面绣着暗色花朵,长发披拂,面色淡白。
她伸出臂,鸟儿扑翅落到她张开的手掌上。
“你是女巫吗?”我问,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脑后,那里还藏着鶗帘的羽毛呢。她要我将其中一支送给女巫,那样,我就能被允许通过这片密林。
“我不是。”女人笑了,一副和善的样子,“女巫到国中去了,她隔几日就会过来一次。你要见她吗?”
“嗯。”我点点头。这时冷风骤起,满树的叶子离开枝头,在下落的过程中色泽渐深,最终变得乌黑。
“当心。”女人拉住我的手,“这儿的叶子遭了诅咒,每日一落,去我住处躲避一下吧,免得触了霉头。”
“可是,我的同伴……”天色迅速转暗,荧郊怎么还不回来?
“他会平安的。”女人拉着我向森林深处跑去,叶子在我们身后飘落,我们像逃命一样卖力。她的手很暖,脚步却很慢。没多久,忽然眼界一开,只见一片湖泊躺在林子尽头。彼岸是另一片森林,青翠葱茏。那是健康的树木,没有这边的高大,却更清新,林中房阁隐约。
闭上眼睛,女人说。我顺从地做了,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刹那之后我睁开眼时,已到了对岸。
她带我到她的房子里,木头的清香袭人,格调淡雅,我喝了茶,在她的床上躺下。
我并没有睡着,只是静静地躺着,连荧郊的去向也不甚挂心了。忽然听到一阵笛声,婉转清亮,摄人魂魄。我推开窗,看到夜空碧蓝,一轮明月圆而皎洁,月下,湖中,一个白衣女子踏舟而来,横笛而吹。
小舟无楫,被风吹送着往岸边驶来。白衣女子秀髻低首,背影飘逸出尘,又带着几许孤零。
小舟到了湖中央,便停住了,笛声更清,我随着那旋律默默哼唱,一曲终了,我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白衣女子开口了,她与黑衣女人开始对话。她们的话都极短,我听得不甚分明。一连几日,都是如此。第三夜,白衣女子终于上岸了。
谁在你房里?
一个客人。
你总爱收留一些不相干的人。
她是个孩子,月划。
我跑出去,外间只燃着一支白烛,黑衣女人坐在地上剥豆。而那个被称为“月划”的女子,站在那儿,眉目清冷。
“你是女巫吗?”我问,指着对岸落得光秃秃的密林,“你是它的守护者吗?”
“你是从哪儿来的?” 月划问,“谁要你来这里?”
“是鶗帘。”我说,从发间抽出一根羽毛,递过去,“她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鶗帘?”月划接过羽毛,“她,死了?”
“是的。”我摸出另一根羽毛,在昏暗的房间里,它鲜红哀艳,我感到心里微微地疼,“所以我必须把她的尸骨送回故土。她说她想变成一只鸟儿。”
“你是谁?” 月划打量着我,“你是在哪儿遇到她的?”
“在王宫里。”
“天啊。”黑衣女人叫了一声,仰面望向我,手中的豆散落到地上。
“别激动。”月划狠狠地掐了她一下。
“你怎么了?”我问。
月划换上一副和蔼的笑容:“别理她。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鶗帘的,小姑娘。”
我稍稍回忆了一下,开始叙述。我的叙述是从很久以前开始。那时,我还是一个公主。在佛仑国华丽恢宏的王宫里……当我说到我自幼腿弱不能行走时,黑裙女人摇头摆手,满面歉意,不,不是我做的,我没有下过任何诅咒……
我顿了一下,月划按住她的嘴,我继续讲述。
“带我到你自由的国土吧,我梦想和鶗帘一起飞翔。”我捧着羽毛,恳切地说。
“站起来,伊疆。” 月划没有理我,对黑裙女人命令。
伊疆?就是鶗帘口中,那个被母后伤害的女人吗?
“从佛仑国王宫来的,白皊,请你告诉我睡榄的消息好吗?”
啊,在我的叙述中,隐藏了她和流吟的故事。伊疆,是睡榄的母亲吧?
我曾经多么羡慕她的女儿啊。
“是帮你治好了腿疾,对吧?”把玩着那支火红的羽毛,低声说,“那个小妖精,终于死了。”
等我离开森林,真正到达自由之土时,才知道鶗帘和月划是这里不分轩轾的两名女巫,她们常暗中较劲。
月划说:“她居然信任我……好吧,小姑娘,明日我就送你走。”
我匆匆告别了这两个女人,走出浓密的绿林,闻到我向往已久的清新的气息。
我手里捧着的羽毛,却不知该将它葬到哪里。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衣饰气度,都是我前所未见的。鶗帘,你曾与谁相知相识。
我在一条尘土飞扬的长街上走累了,落日时分,靠在一个地摊旁休息。摊主是个胡须花白的大叔。他递给我一罐水,喝了它,我就要开始讲故事了。
你从东方来吗?他问。是的,我回答。
月划没有阻拦你?
没有。
唉,大叔叹了一口气,这个执迷不悟的孩子。
我不解,他又一笑。月划,这个未出世就被诅咒的女人,注定了一生无爱。她被男人轻视和抛弃,只能在同性之间寻找感情。她长年地四处游荡,遇到那些与她经历相似的女人,就毫无保留地送上自己的安慰。可是,她拒绝去听抱怨。伊疆,是惟一没有抱怨的女人。
月划,爱上她了。
这样不好吗? 我说。
大叔笑容慈和,可是,我爱她啊。我告诉她,来我身边吧,命运亏欠你的,我统统补偿。
她拒绝了。
是的,大叔说,她要与播撒诅咒的隽脂一抗到底,最终,她打败了它。隽脂躺在地上,丧尽力气。然而,一只鸟飞过,抖落一片羽毛,隽脂凭着上那片鲜红的羽毛得以逃脱。
我全身一震,我在这个故事中看到了鶗帘的影子。一掠而过,隐约莫测,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她。
小姑娘,你也是个受过诅咒的人吧?大叔望向我的目光闪烁不定,我看到你过去的阴影。是谁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破解了你的宿命?
我对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一无所知。我终于找到一片森林,契合我想像中鶗帘的家园。于是我双手挖坑,将那片羽毛埋了进去。想着什么时候它会破土而出,飞上天空呢?
嘎嘎,难听的叫声从树上传来。我看到一只鸟,羽毛乌黑,形貌丑陋。
你埋了什么?它问我。
你是谁啊?
隽脂。它自报家门,所有人都怕我。如果你肯给我一丝温暖,我也会帮你诅咒你的敌人。
我没有敌人。
以后,不管我走向哪里,它都跟着我,或是飞在我头顶,或是栖在我肩头,时不时地用力嗅着。
你想干什么?
你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它说。我有一丝高兴,那是因为我们共同的朋友鶗帘。
不是。它断然否认。后来某一天,它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诅咒过你。
哦?
是月划在我逃脱后又找到我,说若我肯替她诅咒一个人,她就不再追究我对她犯的错。她太强大了,我也想与她和解。
她让你……诅咒我?
诅咒佛仑国王后的孩子……你是佛仑国王后的女儿。
是的。月划在替伊疆向我的母后报复。
你为什么不咒我死呢?
因为我不会念死亡咒。隽脂老实回答。
是谁教会了你诅咒?
无意得来,呵呵,它笑了,从前,我只是一只普通凡鸟,嗜酒。我飞到很远的地方找酒喝,在一户人家的书房里见到一个墨盒子,里面盛着幽香的液体,便一口喝尽了。睡了漫长的一觉之后,我就会诅咒了。
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隽脂笑说,后来我专程回到那儿,才打听到,一个修习黑魔法的术士用毕生心血写了一本关于诅咒的书,他同样习术的妻子为了不让人间因此祸乱,便在他刚完稿之际悄悄地用奇特的法术将纸上的墨痕尽皆吸走。那些曾经书写过咒语的墨汁也浸满了力量,又被喝进我的肚子。从此,我拥有了诅咒的能力也拥有了永生,因为邪恶是绵长无尽的。
我已经活了很久了,它忽然语声一转,变得无限苍凉,好寂寞呀,又人人避之不及,只有鶗帘陪伴过我。
我看着它,在黄昏时分光秃秃的枯枝上站着,孤零零地,忍不住心中一酸。以后,我陪着你,我说。
你又不会变化。隽脂说,我想要一个和我一样能飞翔的伙伴。
是呀,我来此的目的,不就是为了飞翔么?于是我问它,我从哪里能学到飞翔术?
凡人是无法飞翔的,隽脂说,除非你变成鸟。然而鶗帘死了,这里再也没有人会变化,你只有去寻找紫灵芝了。
佛仑国的王宫里就有许多,那是各地诸侯进奉给父王的……我的话被隽脂打断了,它说,没用的,只有这里土生土长的紫色灵芝才能让人变成他渴望成为的东西。如果我找到灵芝,我希望我变成一只传播祝福的吉鸟,所到之处,人人笑脸相迎。
隽脂深为它目前的处境悲哀,也许它是善良的,不忍心害人,可它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咒语。而它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被一种更奇诡强大的力量诅咒了呢?可我仍旧羡慕它,如果永生不是一种囚笼,在我眼里,它就是自由的。
我还听到过流吟的故事。来到自由之土的流吟,曾经受过伊疆的恩惠,虽然那惹了月划不快,但他仍旧感激,并允诺要为伊疆做一件事情。
原来一切都是不是偶然。我的腿疾、流吟出现在佛仑国王宫、流吟带走睡榄……
我常常怀念鶗帘。当所有人都像雾一样模糊,反而是她清晰地伫立在我的记忆中。我越发渴望能飞翔,因为我相信鶗帘此刻已实现了她的心愿,化成一只真实的鸟,在苍穹高歌。我多么想也飞起来,去寻找她。我逢人就打听,每个人都会问到我的过去。我自陈身世,言说梦想……没多久,所有人都知道了,有一个叫白皊的公主,她从遥远的王国来到此地,舍弃了荣华富贵,甘愿与清风冷露为伴。
有一天,我见到荧郊,他的样子很憔悴,马无精打采地跟在他身后,他看到我就笑了,白皊,我找了你好久,蘑菇都坏了,只有这灵芝,你吃了吧。吃完之后,我们就回夜朗国。我要去继承王位,白皊,我们长大了,是时候担当责任了,别让父王母后操心……
我的肚子也饿了,想也没想就接过灵芝吃了……后来的记忆有些模糊。我只知道我终于变成一只鸟,但不是鶗帘。我临水自照,看到自己长着洁白的羽毛,体型纤小秀丽。我记得荧郊的背影,他独自打马东归,我在他背上看到了一片江山。我也喜欢在夜晚歌唱,我的歌喉婉转清亮,与隽脂相伴,一白一黑。后来我与它分散了,我独自停栖在黄昏时光秃秃的枯枝上,单薄而孤零。我与各类鸟交际,唯独没有见过鶗帘。有人知道我的故事,便把我称为白皊鸟,他们由此衍生出一个美妙的传说,说一个美丽的公主受到诅咒,化身为鸟,等待王子来破解灾难,再为人。
我的生命中从没有过王子。很久以后,我听到夜朗国传来的消息,年轻的王励精图治,娶到一个美艳端庄的妃子。他曾年少轻狂,为着一个女孩驰驶千万里,最终抛却幻想回到尘世。有精通兽语的术士在宁静的深夜遇到白皊鸟,还会听它讲到它的过去:那时,我是一些个公主,在佛仑国华丽恢宏的王宫中……我的化鸟飞去的侍女在冬月节的晚上重新出现,她幽幽叹息,说,也许我是那个改变你命运的人。
这就是你追逐的理由吗?
是的。
从此,白皊鸟又被称为逐鸟。(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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