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无疆

迈下言秣宫朱红色的台阶，他望着薄云白日，颓然向东走去。守卫为他让开路，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恭敬行礼，而且看向他的目光也少了崇敬仰慕，变成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同情。曾向他示爱的女官依偎在宫廷侍卫长怀里，有意无意向他瞥来的那一眼带着诀别的意味。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宫殿，目光忧凄。他失去了君王的宠爱。但他不是为此而悲伤。

他没有抱怨。他知道这是对他的惩罚。

他是一名术士，来自东方，满腔抱负，嫌东方诸国之小而远来西方，为天下最宏大的王朝效力。本以为凭着自己的才学可以受到重用，后来才发现那只是幻想。

犹记得第一次入朝面圣，年轻的他在大殿上用简明犀利的语言朗声力陈自己积存心中已久的治国良策。

然而，王弗听。

王懒洋洋地靠在金座上，眼帘低垂，无动于衷地俯视着脚下华美的丹墀。

他只得流落街头。

那一天在街上，他遇到一个脊背被巨石磨烂的苦工，忍不住掏出自制的药膏，为他涂抹。

“这个管用吗？”看着黑乎乎的散发异味的油膏，苦工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他说，“有一次，一个小姑娘被毒蛇咬了，就是抹上它得以活命；还有一次，一位大婶……”

“你过来。”他正这么说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他，那个人穿着半旧的锦袍——看得出来是刻意改的，透着富贵张扬之气。

那是微服私行的君王。

“你知道的这类事可不少嘛。”王漫不经心地说。

“是。”

于是，他被带回宫，封了高官，职责就是把自己有关苦难人生的见闻说给王听。他苦笑，与设想的恰恰相反，使他获得君王青睐的并非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巫术，而是他对苦难的叙述。

但他没有拒绝，他接受了这项违心的差事。

西廷王朝的君主，是一个对苦难饶有兴味的人。他宠爱着一个曾被关在暗窖里八年的东方女子，最大的喜好就是到贫苦区里观赏他的子民备受摧残的生活……

为了保住自己在君王心中的地位，他只好一件又一件地给他讲述他曾耳闻目睹的悲惨人生。

终于这一天，他再次被召到御座前，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君王期待地望着他。他的脸孔渐渐发白，继而浮现出惊恐的神色。

他记起了他学习巫术时听到的第一句告诫。

面对苦难，如不能施以援手，便要保持沉默。

他背叛了巫师的信条。

巫术也抛弃了他。从前得心应手的法术都随着他的声音一同离去了，再也施展不出来。

意识到自己失去语言的那一刹，他方才如梦初醒。

这些日子，不仅君王，连他也甜蜜地沉浸在别人的苦海中。邪恶在他心中不断滋长，最终淹没了纯真的自我。

惩罚降临了，他逃避不了。

他茫然地向东走，像走在自己人生的末路上。下起了大雪，他倒在一户农家门外。

好心的大婶毫不避嫌地将他拖到炕上，暖热了他的身子。

你从哪里来？你是谁？要到哪里去？

大婶的问题他都没有回答，他无望地摇着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大婶和善地笑了，不再问。她走开后，他听到她唱：只要一想到家，哑巴也能开口说话……

他忽然好像看见了碧蓝的水面，波浪如画，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闪动，微风拂过，水漫向遥无边际的远方。穿着单衣的孩子们在海边捡石子儿，光着脚奔跑、呼喊，声音消散在纯净的空气中。

他嘴唇翕动，发出了声音：无疆……

假若一切可以重新选择，他只愿自己仍是无疆海边的少年，对着纯洁的海水浅吟低唱。

他挣扎着又回到王宫，像第一次那样，对着王侃侃而谈：我告诉你什么是美。你不曾到过东方，不曾见过无疆海的波浪……

那是大地上最美的海洋，是所有术士和游子的故乡。

他千里迢迢来到西方，找寻事业和爱情，最终才发现，原来出发前已经历了最好。

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回去吧，回去：

我的情人在东方，浅吟低唱回无疆。

回无疆兮，路长山远回无疆。（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