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结束了省城的学业，我回南园种菜。

把一摞摞道貌岸然的课本，像捆粽子一样，用麻绳前心后背狠狠地一绑，连同那些两年多来云屯雨集的旧信，在妹妹惋之惜之的目光中，全部扔进了一口棕色的书箱。那是母亲寒酸的嫁妆中，最令她欣慰的东西，外公传给了她，她又义无反顾地传给了我，仿佛只有我这个“读书郎”才真正配得上它——其实，又怎知没有明珠暗投的感伤呢？不过，这些都是续集。

背一卷铺盖，裤腿高挽，我走进了南园的风雨尘土之间，心绪无疑是仓皇且忧郁的，如同海明威笔下怵然出海的老渔夫，或者更如一匹无意中闯入非洲丛林的滇金丝猴，反正一屈一伸之间，感到最多的是茫无涯际的空洞与潦乱，恰恰应了那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南园里最多的是草，地角畦头，一例地乱碧萋萋，一例地坚韧不拔，粗犷的没有来由。回过头来再看那些菜蔬，便显得格外孱弱与娇羞，好似宫墙内的皇孙帝女，与自然的族群竟不能同日而语。

每天俯瞰着自己冷灰的心灵过活，然后在太阳的暴政里行行复行行，锄杆把手指磨光磨滑，磨出一朵朵妖艳的茧花。常常伛偻着身子，钻进一大片惊心动魄的绿蔓里，觅觅寻寻，锄翻、采摘、驱逐、呵护，周而复始的残星凉露，一天不快也不慢，只等送饭的妹妹稚嫩地喊一声“哥”，便为一段时光封口打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没有一飞冲天的叫天子，没有凶猛异常的猹，没有多嘴的阿常，也没有云鬓高挽的美女蛇，更没有一个叫作闰土的少年来与我话些短长。但顾盼流连的间隙里，也有一些别开生面的梦与醒，比如有遥遥的树，有高高的云，有苍白的月，有淋漓的雨，最多的是蟋蟀的琴声，在那些长短不一的夜里。

雨后的蟋蟀，尤其是阴云未扫的傍晚，会成群结队地从地下，草窠，幽深的洞里，旁若无人地跳到眼前枕后，肆意卖弄着自己的高音，让人很自然地就想起美国佬的乡村摇滚，便忽然有了异域的炽热，怪不得有人说音乐是具有世界性的，纵使语言不同，肤色各异，而当大家骨子里的聚散离合，变成纷纷蓦起的音符，就有了会心与共鸣，一目了然。捉一只蟋蟀放在掌心上，轻轻抚弄，看它左冲右突，看它慌不择路，忍不住轻轻放手，任它跳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丝毫无关于那些村庄里萌动的灯火，这就叫无我之境吧。

此后多年，让我联想起那些夜晚的，竟还是小小的蟋蟀。彼时住在单位，一家蜗居在两间仄窄的宿舍里。同事老邢是山东人，因为大家脾性相投，他就成了我们一家座上的常客，最爱听他讲家乡的轶事。搬几个小凳子，一张画着楚河汉界小桌摆在中间，沏两壶清心润肺的酽茶，大家团团围坐，一天的忙碌就在老邢新奇的段子中化为乌有。老邢总在麦月里歇上好久，他的妻儿都在乡下，不过随着光景的转好，所谓麦月就悄悄簇缩为短短的几日，可老邢依旧是请着他的长假——即便扣掉奖金也在所不惜。后来的后来，终于有一天酒醉的老邢揭开了迷底，原来麦月过了就是雨季，他们家乡有捉蟋蟀的习俗——一只绝好的上品，卖到北京、天津的圈子里，会身价倍增，当然获利也就不菲，这样的差事，老邢已经做了大半生，与那点微薄的工资相比，他怎么能舍得放弃呢？这终于为日后老邢弃工从商埋下了引子。

还是蟋蟀，见它匆匆一跃，又把我带回南园的菜地里。种菜的光阴很短，不过是节外生枝的半年，可对于一个总想击浪中流的青骢少年来说，就显得格外沉郁与蹉跎。最怕大风雨，滚滚惊雷炸响在耳边，纵横捭阖的闪电会毫不留情地撕碎人性的虚伪与不羁，在天劫的盛怒之下，没有人可以正襟危坐，巍然不动。而那样的夜里，却总有虽然八十高龄，却依旧目光矍铄的外公在身边，自小被老人带大，他知道我的爱与不爱，或惧与不惧。瓢泼的大雨，不时从窝棚外冷箭一样射进来，风恨不得把整个棚子拔地而起，一扬手抛到半空。每逢这时，外公就会一边固持着棚上的雨布，一边用缓缓的声调，讲起我童年的点点滴滴。《老子》里讲“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里边有着生活的味道，无不彰显着我们东方的古老智慧——大雨骤来也骤去，雨声慢慢变小，最后了无痕迹，云破天开，隐隐的星光投下来，菜地里开始有蟋蟀唱歌，蛙鸣也高一声低一声的远呼近应，仿佛这种默契自古相袭。

南园的菜事沉淀为一种清晰的记忆，时常在脑海中浮出水面，化成九万里鲲鹏翅下的长帆，纵然渺渺，纵然伸手不及，却也是尘封的一段流年，老而弥香。“谁采下那一朵昨日的忧伤\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过了四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最近的夜里，不忍去听凤凰的《荷塘月色》，却又无数次鬼使神差打开地址，戴上耳脉，仿佛梦回前尘，梦回风雨后蛙鸣蛩唱的碧绿南园，而其中，却早已无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