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发现往往是无意的。室中原有一盆仙人球，晶莹剔透，形态小巧，伴我分去了一半的书斋寂寞，因此很得我的钟爱。不意一次见盆中泥土板结，怕它有缺水之虞，便将手中喝剩的半杯茶水统统浇淋给它。孰知拳拳爱心竟铸大错，仙人球确是一次喝足了，但其根已被沤烂，不久便腐坏而死。为此我很是愧疚，那盘无物之土便被搁在墙角作为纪念。

时光在无声无息中流驶。“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日，窗外落着大雨，我放下手中的书本，目光移向墙角的那盆泥土。长久的干涸已使土与盆剥离，那形状像极了一颗褐色的心脏。但这颗心脏已停止了跳动，因为附着其上的生命早已消亡。这颗心脏还会搏动吗？我脑中忽然涌出这样的奇怪想法。于是我把那盘土端到屋檐下。一滴水落入盆里很快被吸收了，只留下一点湿痕。串连而下的雨点像一根无形的针线缝补着它干裂的心灵。我缓缓转动着手里的花盆，协作雨线作着精密的缝纫工作。一个周圈下来，那颗褐色的心脏丰盈鼓胀开来，原本裂坼的地方再看不出一丝痕迹。外表的伤痕愈合了，但内里呢？也许还是一颗饥渴的心灵。那花盆我没再动它，因为我知道在室内那颗心脏是永远没有机会再次搏动的。

在这样的听之任之中，转眼已是两个星期过去了。一天，当我看倦了书本，走到廊下漫步时，我注意到了那个花盆。不知是它内里原本就有种子潜藏亦或是风吹来了生命的消息，总之我是看到了两颗绿色的细小头颅。我心中一阵惊喜，因为那颗心脏毕竟有了细微的搏动。我虽然不是这项内科手术的主刀医师，但我确曾是尽了力量的，我为此而自豪。

以后每当我读书疲累或思绪纷乱时，我都会去看看那盆小草，细数它们的数目，为每一株新生的绿芽由衷的喝彩。看着它们纤细娉婷的身材在盆中得以一日日的舒展，即便是一缕微风，也能激起生命的舞蹈，一场细雨，便会引发生命的欢愉。这些小生命是容易满足的，它们不会像人那样有过多不切实际的奢求。我曾试着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它们，在被阳光抚摸的时候，在被风雨侵凌的时候，我感觉不出它们有过得意或仇恨的情绪，我只感受到一种生命的安详。我想象不到在我周围的生命中谁曾有过这样的安详，也许只有植物。正是在这样的安详里，它们的颜色更加鲜绿，它们的茎杆更加挺直，那颗心脏在它们的包围下显示出越来越强劲的搏动。我的眼睛看到了，我的心灵感受到了。

当盆中的一株草意外的开出花时，这颗心脏的搏动达到了高[chao]。那是一场雨过，我又习惯地像往常一样踱到廊下，当我不经意地向盆中打量时，竟发现其中一棵开出花来，这于我是多么大的喜悦呀！它的花开在头顶，细长碎密的白色花瓣平铺开来，围托着黄色球状的花蕊，我俯下身鼻尖凑着它时才能嗅得一股极朴素的香气。这是一朵真正的草花，是它倾尽全部心力打造的美丽，它已没有能力再开出第二朵。风来了，吹拂起一阵舞蹈。看着那朵花在风中轻盈地摆动，我感到一阵急骤的鼓点在我心上敲击，让我也禁不住要手舞足蹈起来。感受着那颗心脏强大的搏动，我心中涌生出与它同等的喜悦。

想起那颗在室里、盆中禁锢而死的仙人球，我的心中一阵黯然。对于它的死我固然有不可推委的责任，但若是在自然中它又怎么会是这样的命运呢？看着这些生命一旦从狭小的空间里解放出来竟表现出如此恣肆的活力，我心里是欣慰的，但同时又杂着一丝忧虑。盆中的养料是有限的，当供给这些生命鲜活的元素日渐枯竭，那颗褐色心脏的搏动会越来越弱，终至于停止跳动。这样的结果是我所不愿见的，我于是决定将它放归自然。只有在那里，这些生命才能真正无拘无束的生长，也只有在那里，这颗心脏才能永远强劲的搏动。

当我看到那颗心脏与大地融为一体时，我感受到一阵喜悦，但更多的还是神圣和庄严。也许每一块泥土都是大地的心脏，因为每一片土地上都有生命在成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