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刮大风搂豆叶野兽派的角

发表于-2010年07月26日 凌晨0:55评论-5条

胶东乡村居家建筑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进门不是客厅而是灶间。灶间东西各盘一个大锅灶,锅灶连着另一间的火炕。做饭同时兼取暖,一日三餐火炕烧三次,家里非常暖和。火炕对蟹河两岸的农户来说非常重要,白天在火炕上吃饭,晚上在火炕上睡觉,来了客人直接让客到火炕上,真正宾至如归。胶东很少煤矿,胶东农民也很少有烧煤炭的,一般的家庭用不起,这就需要各种烧柴。

蟹河两岸的农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缺烧柴的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在我五六岁的时候,蟹河两岸多得是各种各样的树木,有柳树、刺槐、国槐、榆树、柞树和似乎永远长不成大树的楋条,都密密生长在白得耀眼的细沙滩上,夏天枝叶茂密,很少有人敢于孤身进入树林子里面。李茔沟和芝麻沟孩子们绝不敢去,据说还有狼、狐等野兽,要吃人的。

冬天情况就不一样了。蟹河封冻,树木只剩下树干和枝条瑟缩在寒冷的北风里摇摆,陈年的枯枝就发出很大的声响掉到地面上来。每到这个时候,大人们就命令孩子们去树林子里面拣柴火。孩子们穿着“撅腚棉袄”——灰的,黑的,砖红色的,一般是家织土布染色的,三五成群去了树林子里面,很快就捡回来一捆枯树枝,可以烧至少一天火炕。孩子们回家的时候,手冻得僵硬,脸上挂着两行老长的鼻涕。那几年也不知道为什么胶东这么冷,冬天的印象是刮大风,下大雪,还有孩子们每只袖管上擦鼻涕留下的铮证明瓦亮的“镜面”。

比较省事的办法是钩干柴,当然是在天气好的时候。首先在长木杆子顶端用铁丝捆上钢筋做成的铁钩子,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扛着钩子,另几个小一点的孩子跟在后边,一块进入树林。每棵树上都有一些枯枝,看准了,咔嚓咔嚓勾下来并不费力,小孩子们唧唧咋咋捡到一堆,差不多了就分一下。大的还要负责给小的打成捆,给他们发上肩头,扛回家等着大人们表扬。

在记忆中,上小学以后树林子就逐渐减少,最后完全不见了;蟹河也慢慢瘦下来,一条,一线,最后只在雨季还能见一些流水隐隐昭示昔日的辉煌。

蟹河两岸的树林消失了,孩子们不用在数九寒天跑到树林子里面去,大人们干这份工作去了。他们一般在秋收结束后赶上马车跑到北边方山和南边的石崖山。方山顶上长着柞木蔸子,冬天尽管柞木叶子已经发黄,但是叶子并不掉到地面上,打回来的树枝带着树叶子,引火草都不用,火柴一点就着;石崖山上长着望不到边际的松树林,树枝大人手腕来粗,有松节油,青的也可以点着,砍来烧火噼里啪啦火头很旺的。一车车拉回家,堆垛在院墙外,一个冬天家里就烧这个。

后来,飞机嗡嗡嗡在天上喷洒农药,灭了害虫,也灭了松干芥,这是松树生长不可缺少的细菌品种,方山的柞树和石崖山的松树都成片成片地枯萎。再后来松树柞木完全死掉了,家家户户缺少烧柴了。

于是,山里的孩子们被委派了另一份工作:拾草。

与钩干柴相比,拾草可不是一份轻松的伙计。钩干柴的时间一般在冬天,天气很冷,但是很干净。拾草却必须在夏天,到了秋天以后,大人们农闲了都去拾草,哪里还有孩子们能够拾到的杂草呢?三伏天,尤其是中午,孩子们被赶出家门,一个人一只提篓子,一把三个齿的小抓钩。顶着炎日,到很远的山里(近处早就没有草了),找一趟杂草茂密的地堰,或者山坡,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把各种杂草用小抓钩挠起来,抖掉草根上的泥土,一堆堆扔在空地上晒着,傍晚时分装上篓子,然后背回家。如果地堰和山坡上找不到好草,那就只能钻进生产队的玉米地里。生产队的玉米地一般杂草很多。玉米在夏天长得人头高,密不透风,在里面拾草的孩子半个小时出来透透气,脸上身上汗水横流,粘满草叶子和泥土,一个个跟小鬼差不多。

最常见的是蓿草,草叶宽大,墨绿色的,多汁,一棵棵蓿草爬出很多条蔓藤,大的有一米的直径。这种草根系不发达,一般生长在有水的地堰上,只要顺藤找到总根,根本不用小抓钩,用手轻轻就薅起来。嫩的蓿草家畜和家禽都喜欢吃,但不是很好的烧草,两斤晒不出一斤干的草。但是聊胜于无,也就凑合了。较为干燥的山坡上喜欢生长地绷根,模样跟芦苇差不多,一节一节的盘在地上,但是形体和叶子比芦苇小多了。地绷根总根扎在乱石缝隙里面,很深的,非用小抓钩不可的。地绷根嫩的时候秸秆可以吃,脆脆的,甜甜的,孩子们又叫它“甜根草”。在杂草里面,这是最好的烧草,一把就能做熟饭。拾到这样的好草,家长一般非要夸奖不可的。高坡上最干燥,生长一种叫做“山胡椒”的草。叶子的很小,模样像猫耳朵很厚实。这种草一般长得枯黄,蔓藤也若断若续,似乎病病歪歪的。山胡椒通体覆盖着蜡质,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香味,远远就闻见,干了放到箱子里可以做薰衣草使用。这也是非常好的烧草。还有一种草长在路边,越干燥的地方越容易生长,模样跟茅草差不多但是粗壮,每一棵有十斤重,根系特别发达,孩子们用的小抓钩根本无可奈何,薅不起来,刨不起来。这种草叫“顿倒驴”。那意思是,如果毛驴咬断它的茎必须用很大的力量向后拽才行,草茎断了,毛驴也就顿倒在地。“毛毛狗”和三楞草也很常见。“毛毛狗”生长在干燥的地方,一根杆挺起来,三五片细长的叶子,支着一个一指长的毛茸茸的穗子,不经烧,可以做引火草。三楞草几乎没有根,三棱形的秸秆顶端有三个长长的叶片,还有并不漂亮的花。这种草一般长在树林中,水分足,牛羊喜欢吃,多了也可以做烧草。

其余的如虎耳、车前、麦蒿、艾蒿、扫帚草等就不足道了。这些植物严格说来不能算是草,应该算是野菜,山里人经常用他们做小豆腐吃,尽管秋天干了后也可以用来烧火。孩子们对这些总是不屑一顾的,只有拔猪草的孩子才会选择这些。

秋天来了刨地瓜,掰玉米,抠花生,耕地种小麦,生产队忙得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孩子们也不得闲,那时即便是上学的学生也有秋假的。孩子们的工作大致是搂草。严霜一过,残存在山沟里的树木落叶了,树叶也是极好的烧草。树叶琐碎,需要用竹耙子将零星的树叶收集起来,这就是“搂”,用竹耙子搂树叶。使用竹耙子还真的是一种技术活,同一张竹耙子高手收集的树叶几乎没有石头和泥土,即便树叶是潮湿的也这样;而低手就不同了,收集成为一堆的树叶大部分是碎石和泥土,树叶却埋在泥土和石头的混合物里。收集起来的树叶最后被装进网包或装篓里,孩子们吭哧吭哧背回家,放到门前晒干垛起来冬天好烧。

山里的孩子们最喜欢搂的叶子是豆叶。生产队里豆子种植密集,豆秸也很高,豆子一生的叶子都藏在豆棵子下边,厚厚的一层。而大人们割完豆子后,叶子就留在地里面给孩子们了。如果碰到这样的豆地,带着网包和装篓去装就可以了,几乎不用动竹耙子,竹耙子可以在大部分豆叶被装完了以后用来收集残余。

刮大风而搂树叶大致是劳而无功的。竹耙子将叶子树叶从地面上搂起就给风吹跑了,根本搂不到一堆里。事实上,有经验的搂草的孩子还是有很多办法的。下了小雨,或者下霜的清晨早早到有树叶的树林或者豆地,树叶被雨水或霜露濡湿,紧紧贴在地面上,秋风是吹不起来的。这个时候只要顺着风的方向搂树叶很省力,好风凭借力,树叶紧紧贴在竹耙子下面翻滚,一直可以搂到避风的地堰下,然后再装起来背回家。诸葛亮借东风也不过如此。

秋夜屋外下起淅沥沥的秋雨,屋内大人们就忙活起来,忙着修理网包和竹耙子,第二天一早就要打发孩子去搂豆叶。竹耙子像展开的一半的折扇,前边宽后边变窄,后边用楋条编织固定在一起,前边弯曲成向下的钩状。这种工具在蟹河两岸集市上都有出卖,回家来装上长柄就可以用。使用的时间长了,竹耙子的钩子就会磨损,这时只要用水濡湿竹耙子的前端,放在灯火上轻烤,竹篾变软随心弯曲成钩状,冷却以后竹篾就重新变硬了。竹耙子又会变成一张新的,不过比原来的要短一些的。网包是用稻草拧成绳子编织成的u型软包装工具,长麻绳兜底,u型空间里可以装树叶,上边可以捆上毛草,容量很可观的。

第二天早上鸡叫时分,孩子在睡梦中被叫醒,扛上网包竹耙子去豆地搂豆叶。天上的星星在高远的天空中闪烁着寒光,这是下霜的清晨;天上浓云密布,小巷中有断断续续的犬吠,天上飘落零星寒雨,这是雨后的清晨。秋天的清晨一般是要刮风的。孩子们抱着胳膊掮着网包竹耙子迎着秋风在山路上蹀躞着,睡眼惺忪想起关于搂豆叶的童谣。

“刮大风,搂豆叶,

一搂搂出个小二姐。

你来吧?俺不去!

吹手喇叭俺再去。”

这首童谣几乎每个山里的孩子都会吟唱,歌谣里很明显设计了一个山里孩子求爱的情节。爱情属于勤劳的山里孩子,刮大风却不去搂豆叶而在被窝里酣睡的男孩子永远不用指望得到“小二姐”的青睐,因为这个“小二姐”是从豆地里搂出来的。至于这个“小二姐”怎么到了豆地里等着被“搂”却实在没法考证。也许是某个山里的女孩子爱上了我,早早跑到豆地里等我的吧?也许这个“小二姐”是传说中的“豆神”,本身就住在豆地里藏在厚厚的豆叶下边?这样一想心里总是硌影得慌,因为那遍体通绿有指头粗的专吃豆叶、一耸一耸往前爬行的豆虫也居住在豆叶下边。童谣中最传神的是山里女孩子面对求爱男孩子的那种矜持和决绝。看来女孩子的虚荣心是全球化并且古而有之的,都渴望一个辉煌的求婚和结婚仪式。并且,这首童谣最晚应该产生于民国以前,绝对不是当代童谣,因为我搂豆叶的那个时代,“吹手喇叭”作为“四旧”早已经被破而荡然无存了。

七八岁的时候我是经常在秋天去搂豆叶的,从没有搂出过什么“小二姐”,妍的媸的都没有;只有一年搂出一只野兔子,没有逮住。但是每一次走在去豆地的山路上,我心里总是有种战战兢兢的喜悦和忧伤。设想假若真的搂出一个“小二姐”,我应该如何处置她呢?用网包背回家?母亲也许要骂的,生产队分的粮食总是不够吃的。再说,也没有钱雇“吹手喇叭”什么的。

那就狠狠心让“小二姐”在豆地里等着吧,我即便看见了也会装作没看见。让别人搂去算啦!

但是,如果那个“小二姐”是个葱俊葱俊(漂亮)的呢?

2009年7月23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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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罗军琳推荐:罗军琳
☆ 编辑点评 ☆
罗军琳点评:

很纯朴的文字
文笔娴熟,淳厚
让人想起了很多

文章评论共[5]个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美文,早晨好!祝一天好心情!at:2010年07月26日 清晨5:28

gaogeda-评论

文字看似琐碎甚至平淡,却是极珍贵难得,直抵生活的核心,真正的美文。欣赏了at:2010年07月26日 清晨7:55

xiouyun_fei-评论

在漫不经心的叙述中,看似有些钝拙,这恰恰是作者所追求的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境界。文章里弥漫的泥土气息和淳朴的文字浑然天成,描绘细腻逼真,似有匕首划开记忆。结尾看似轻描淡写,余韵悠长,看似平淡最奇崛。奇文,好文。重重欣赏。at:2010年07月26日 早上8:38

xiouyun_fei-回复本文结构独具匠心,似乎拉拉杂杂,闲庭信步,但是散而不乱。既有点周作人的拖慢迂回,又有相声大师马三立的黏黏呼呼,这对一个远离家乡的游子来说,这种思乡的情绪表达舒缓委婉,如风行湖上,但见微波荡漾,却没有半点喧哗。文章在余味未尽时戛然而止,留下深远而空明的回声。读完有月清风白童年重游之感。 at:2010年07月26日 上午10:04

houhaipeng002-评论

平平淡淡的字里行间演绎着生活的真谛!写作真的要向你好好学习!at:2010年09月06日 上午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