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中西方文化意识形态的差异比较有兴趣,虽然这种兴趣层次低得就像单细胞动物,但就算只是一个细胞,那也是生命。有生命的东西,就是值得骄傲的东西。这让我联想到文坛,在网络泛化,文学全民化的时代,作家们写作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多,一部比一部长,动辄千言万语,欲罢不能。但有几部值得细细品味,能找到如董桥一样的细腻,如钱钟书一样的睿智,如孙犁一样的灵动,如梁实秋一样闲散的作品呢?显然没有。因此,我们缺少的,并非死气沉沉的庞然大物,而是有着生命灵动的精雕细凿,我们永远不缺少网络小说一天两三万字的更新速度,但却很难于找到“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般的万般咀嚼也不够的细碎微小。因此,我这兴趣虽然很微小,但却一样让自己珍视。虽然写不了《中西比较文化概论》这样的宏伟大著,但读书之余,每有所思,提笔写来,却也能自得其乐,并窃自封真知灼见,一言可抵千言万语,视著作等身者为屑小之辈,浪费纸张而已。
中西方在文化差异上,方面颇多,非小儿三言两语可尽道也。我今日所论者,仅从信仰上入手,并说说一些自以为是的皮毛之见。
关于信仰,有这样一个小故事:一位常年担任刑事审判庭书记官的学者,每逢执行死刑,都要私下与即将执行死刑的罪犯谈心。每次问他们,“你怕下地狱吗?”,结果,他们用一种很迟疑的眼光看着这位学者,反问道,“你讲唯心、搞迷信啊?”学者又问:“你真的不怕下地狱吗?”“我八十岁死和我马上死都一样的。死就死,怕什么呀!” 学者再问:“你真的认为没有地狱吗?”他们迷惑地望着学者,喃喃地说:“如果真有地狱,我就不会杀人了。”每次听到执行死刑的枪声,学者不禁仰望天空,深想,如果这些杀人犯从小接受的是天堂或地狱的信仰,他们就一定不敢杀人了。
这个故事虽然有着浓厚的宗教色彩,但却也说明,信仰在对个人行为的约束、人生方向的把握上,具有着远比法律规范更为有力的作用。因为法律规范充其量只是一种社会约束力,而信仰却是源自人内心深处的力量。这样的力量可撼山填海,九死未悔,视死如归。具体到东西方的信仰上,却有差别:
西方人信教,东方人信史。
关于这个问题,胡平和同龄的王康,几乎不约而同地得出结论:历史是中国人的宗教。这确实是真知灼见。西方人有基督教、犹太教、天主教等等,具有广泛社会影响力的宗教,有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有天堂地狱,《圣经》基本上就是西方人的道德处事教材;而中国呢,虽然有道教,佛教,但其影响力相当有限,并且从信仰角度来说,道教和佛教,更多的只是强调个人修养,因果轮回的说法并不明确,中国虽然也有神话,但却很少有信仰玉皇大帝这样的说法,因为信仰历史,才是中国精神文化的大流,这种大流在所有的意识形态范畴里,其地位没有任何一种东西可以超越。就算对于孩子的启蒙教育,我们用的不是宗教典籍,而是历史故事,如“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孟母三迁”等等,关于这一方面,例子很多,余世存的一段话,值得直接抄过来:
“对历史或历史写作的这种信念,相信历史所具有的审判和拯救功能,可能是中国人的生命哲学之一。像孔子之道不行于世的时候,他就退而写史,他作春秋而乱臣盗贼子惧。像司马迁遭受男性奇耻大辱,隐忍苟活,也在于他相信历史的拯救,他可以藏之名山,传之后人,以待来者。秦桧设计害岳飞,一度犹豫不决,怕死后遭唾骂。像文天祥从容就义,他的精神支柱就是留取丹心照汗青。文革中,刘少奇遭陷害,百口莫辩,只能用一句话安慰自己及妻子儿女,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至于其他人,陶铸、彭德怀、陈毅这些人,他们也曾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一个党或一个领袖,但在他们最后的日子里还是把自己存在的价值托付给了历史《今天我们怎样读历史》。”
这段话可以说是中国人信仰历史的最好论证,再大的委屈,再大的冤案,支持他们进行选择并坚持的,并不是下地狱或上天堂,而是相信“历史的公证”,相信总有一天,所有的冤屈总会沉冤得雪,所有的伪装都被撕下,所有的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所以,死都死得那么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燕赵悲歌,慷慨激昂,丝毫不亚于西方教徒的殉教。那么,为什么中国人会有这样强烈的历史观,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面对历史时,会有这样的胸怀坦荡,视死如归?事实上,这源于中国人对于历史的态度,那就是“以史镜鉴”。中国的历史,不光是来用记录发生过的事情的,从某一方面来说,历史在中国人看来,所看重的并非发生的事实,而是这个事实所呈现出来的现在时态,对当下的训鉴意义。中国的历史传统,从来都不缺少“讽喻”功能,如《资治通鉴》的编写,为的就是: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唐太宗更是直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可见中国传统的历史观,都是借古讽今的,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六国论》、《过秦论》这样的文章了。这样的历史读法,是有进步意义的,所有的历史,我们看重的应该是它的“现在时态”,是活态历史,而不应该是一层不变的历史事实记忆。所有的历史,都应该为现在时态服务。
简而言之,谈古的目的,并不是复古,而是论今。这是一切历史研究者,以及学习者应该持有的学术态度和思考方式。不过,我们的历史研究,却并非如此,传授给下一代的历史观,更与此相去甚远。只要翻一翻我们的历史教材,不论中学,还是高校,一目了然都是历史事件陈述。这让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说的是有这样一道历史题:日本和中国一百年打一次仗,19世纪打了日清战争(我们叫甲午战争),20世纪打了一场日中战争(我们叫做抗日战争),21世纪如果日本和中国开火,你认为是什么时候?可能的远因和近因在哪里?如果日本赢了,是赢在什么方面?输了是输在什么条件上?分析之。如果撇开政治因素,以人类普遍道德来看这道题,显然是很有现实意义的,并且具有警示的作用。但是翻开我们的教科书,题目是这样出的:甲午战争是哪一年爆发的?签订的叫什么条约?割让了多少土地?赔偿了多少银两?对于历史而言,这只是一组毫无意义的数据,学生背的痛苦不堪,滚瓜烂熟,但那又怎么样,反正赔都赔了嘛!黄金白银人家花也都花了,难道我们要去索还回来吗?为什么我们不去思考造成这一切的真实原因呢?历史不应该是这样一条陈年的流水帐,而应该是一串关于智慧,关于未来的启示录。
从小,我们所接受的历史教育,就是一种“死”的历史,完全不注重历史所呈现的现在时态的生命启示,完完全全是在背书,历史被批枯燥并非学生的错,这只能是一个国家、民族在教育的无力与悲哀。历史,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忘记历史就是背叛。我觉得,一个民族的历史,其地位应该远在数理化之上,甚至没有任何一门科目可以比得上它,理化类的科目,终究只是技术性的,在人类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上功不可没,但如果没有历史的承载,这一切就有可能变为相反的力量,例如疯狂的战争。但可笑的是,我们的历史,在中学教育上,沦为了“副科”,而在学者的研究中,也没有凸显“谈古论今”的讽喻功能,历史,就这样变成了一堆枯燥乏味的材料堆积性存在,我们传统上的“谈古论今”、“借古讽今”这样的历史观,完完全全消失在了我们的学史和治史当中,如果要说,我们现在的历史观是什么?我只能说不知道了。我们的历史观甚至不能说是败坏,而是消亡。
当然,这样的命题并不是抹杀所有的历史研究者,曾经有过一些不错的学者和著作,如黄仁宇、柏扬等,不过,他们多多少少,都是远离了中国模式教育的学者。而在我们教育模式下,出来的学者们呢,也许值得高兴的就是以当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儿》,和以易中天为代表的“百家讲坛”,不可否认这些作品很好读,但这只是得益于作者文字的表达和讲述方式,但实质上都是一些简单的历史随笔而已,就算是易中天充满流行语的《品三国》,也没有从时代精神上去思考民族困境,探求民族出路,因此,这些历史著作,充其量只是小说,而不是历史,因为并不是所有讲述历史的作品都是历史;也并不是所有讲述了文学的作品都只是文学。从这个方面讲《红楼梦》更接近历史,甚至余华的《兄弟》更接近历史,而《品三国》这样的作品,充其量只是小说,至于其他著作等身的教授们的作品,我连书名也闻所未闻的作品,恐怕连小说都算不上。《史记》已经告诉我们,历史可以略加虚构,但历史的精神要融入其中,这才是治史和读史的正确道路。
如果要问,是谁败坏了我们的历史观?这个问题,就交由我们的教育,以及我们的制度,一个充满官僚气息的,这样审查,那样审查,这样不合格,那样不合格的体制来回答吧。我永远相信的一个问题:就像作家协会不可能成就伟大的作家一样,我们的各种管理机构,永远也出不了正确的主意。宁浩的电影《无人区》据说因为全是坏蛋,没有英雄,“作为国家公民安全的维护者——警察,在《无人区》里愚蠢而又无能。”“为了好看,为了艺术极致,不惜违背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其实这还不是主要的失误,最主要的失误是丢失了艺术家的一份社会责任,因娱乐而损公,乃症候所在也。”(徐葆华语)而被手握生杀大权的审查部门无法通过,我想说的是,“审查部门”是不是法官,可以判定一部电影的生死?电影本身是一种艺术,作为艺术,它本身表达的只是艺术家的个人观念,因为表达方式的原因,可能这部电影只适合某一部分人观看,不适合某一部分人观看,哪里有不能放映的道理呢?《活着》在社会上所引起的影响力,只能说明审查部门某些人的愚庸。
由此看来,我们的教育、我们的历史之所以成了这般模样,就是我们有太多太多这样那样的审查机构,如果前文所讲的那道日本历史题目出现在中国中学的教科书上,肯定多半是无法通过审查的,甚至要对相关负责人追究责任。面对这样的压力,所有的谈古者,谁还敢去论今?就算论今,也只能“嗯嗯哈哈呵呵”地打擦边球了。我们其实不缺少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和学者,但是我们却永远不愿为他们提供一个轻而易举的舞台。八零后的意见领袖韩寒,听说要办一份刊物,叫《独唱团》,非常有寓意的一个名字,可却始终通不过而在不断的修改与接受审查中。这份刊物我非常期待,但如果真的面市了,我肯定看都懒得看,原因是,通过审查后的《独唱团》,还是“独唱团”吗?
我们的历史原本是信仰,信仰原本应该是一个神圣而纯粹的东西,现在在面对这个信仰的时候,官方让我们在历史里谈历史,不可含沙射影,就算谈古论今,也要“光明而伟大的”;而我们的学者,为了有所建树,搏得半分美名,只有在可许的范围内,进行娱乐无极限。我的意思并不是说,现在的历史观全部是食古不化,也并非全部粉饰打扮,而是,在这中间,缺乏着一份联系时代命运,并且值得国人信赖的历史态度。在这样的历史态度缺失面前,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坚守和寄托?“上帝死了”时候,“尼采疯了”,整个西方社会也随着陷入混乱与动荡之中。面对时代的喧嚣与浮躁,也许我们所败坏的,不仅仅是历史观,也是信仰。是关系我们这个民族精神的灵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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