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以后我心中枯竭了激情与渴望，鸡皮鹤发携杖站在廊坊下，看天边的彩霞、落日及悠然归来的雁群。夕阳的余辉斜映在古槐苍老的树干上，一如我的生命瘦骨嶙峋。那棵孑然遗世的老树秋风中瑟索，只剩下三两片风干了的叶片挂在铁色丫杈间摇摆、枯黄、凋零。　

凋零的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鸦啼。　

我昏花无神的眼神如古井壁沿上苍苔一般萎顿，黯然凝望着这命运的神秘暗示，听天籁的暮箫缓奏着祥和宁静的乐歌。那是来自东土的《荒城之月》。纡徐柔曼的节奏时断时续疲惫无力，漫过古鲁都曲阜的宫墙、西隅田野、青青麦苗，还有初春充盈着生命汁液的杨树，洁白而厚重的浮云，阳光下悬浮于空气中阵阵尘埃。　

那个年轻而又神色寂寥的脸庞蓦然呈现在我的视野中。我发现我骑着浅绿色单车独自彳亍在原野阡陌间斗折蛇行，不时抬眼怅望着天尽头隐显着的青黛色的树云。初春，作田的人来来往往，或单车或拖板，男人衣着简洁，女人头上裹一方蓝色头巾。平原上有树的地方总有村落，而村落里总有家。那是一些夜里有灯光有温馨能够写诗的地方。村中一个老人默默地死掉了。哀歌如泣如诉，混和着一些谈谈的喜悦。丧宴沿街排开。烈火熊熊的炉边三人打铁，叮叮咚咚做出些惊天动地事业。赧郎们挥洒着汗珠，也挥洒出光华四射的坚毅。　

北望，隐隐一线的便是泗水大堤。　

泗水是一条神秘的河流，它只属于生命和爱情。是的，堤岸上稀稀疏疏的白桦林和就要吐青的衰草是这样告诉我的。踏着柔软肥腴的沙滩，我的赤足触摸到了浅浅的沙层下古人的头盖骨和锈迹斑驳的战车轮子。头骨早已风化，车轮辐辏残断不全。骀荡的春风捎来河水的腥臊，那是生命的气息。鸦鹊在白莽莽的经年芦花间啁啁嘈嘈，天上云下盘旋着苍鹰。对岸河堤峭然耸立，与此岸脉脉倾诉衷情。　

河水，被污染了的河水蜿蜒迤逦，窄窄的如一条被人随手遗弃的脏腰带。太阳，天上暖融融地悬着，忧郁地俯瞰着原野上庸庸碌碌的众生。　

在两支沟汊融合的地方，寻一抹净地，我慵懒地卧下。我头枕单车的轮子，眯着眼睛，我感觉到接近正午的春日阳光酥酥地爬在我的脸上，象一群惫懒的蜥蜴。春天的味道竟鲜美如斯。那是怎样的一只硕大的太阳啊！　

我的心境空明澄碧。思绪如一根闪亮的极细的游丝被抛得很高，很远，一只无形的纤手轻柔地撩拨着它，或切切，或嘈嘈。那震颤从远古得到回应。突然，我心血潮涌。　

那不是她吗？　

就在泗水之源粟稷稻梁苍翠欲滴的古塬旁亭亭玉立着忧怨的齐文姜。她眼角的哀愁铮铮淙淙地流淌着，溅湿了身后凤辇帷幛，汇成浩淼无边的泗河水，喧嚣奔腾而来……河谷的风猎猎吹皱她的广袂长裾，她谛视着仰伏于沙滩上面对一轮红日的我。那浓烈甘醇的椒兰之香是她名风带给我的馈赠么？她的左边形容猥琐立着鲁桓公，那是她的丈夫。而右边齐襄公却玉树临风，那是她的兄长。我峨冠博带站在她身后，纵聚天下笔山简海难书他们之间无尽的爱情。　

那是怎样一只硕大的太阳啊！如同一只瞎了的流淌着脓血的眼睛。　

文姜永恒地站在这不齐不鲁之地，喟然浩歌：　

“桃有英，烨烨其灵。　

今兹不折，讵无来春。　

叮咛兮复叮咛！”　

……　

我扶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着，凝听这来自天国的凄凉的歌喉，审视着伏于泗水河边年轻的我如何在梦中泣不成声。突然想起，那伤心欲碎的歌者未必是齐姜，也许是来自另一个年轻女孩的心底。　

……齐鲁原野上刀光剑影，尘浪滚滚。　

齐国将士驾轻策肥披坚执锐，呐喊着，怒吼着，如泗水决堤，成千上万顺着东西田垅杀奔西方而来。我与齐侯共载……　

鲁国将士驾轻策肥披坚执锐，呐喊着，怒吼着，如泗水决堤，成千上万顺着东西田垅杀奔东方而去。我与曹刿同车……　

泗河水应该是血红色的。那是生命或死亡的颜色。这让我亢奋，又让我伤情。　

我在两千年前审视着河边那个枕着车轮熟睡了的年轻人，突然觉得要对他说些什么。我知道那年轻人就是我。太阳暖暖地斜照在他年轻的面颊上，他的唇轻轻嚅动着，似乎在品味河底的春风。河荒中羊群从他身边缓缓而过。那头雄壮的长着弯犄角的头羊好奇地在他身边驻足，嗅他的乱发，啃啮他身边的乱草。我对着他的脸撒去一把细细的河沙。夕阳西下，牛羊下括。我想应该唤醒他了。　

我在睡梦中恍惚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醒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头离群索处的公羊。它摇晃着弯若新月的角悲天悯人地盯着我。风吹落叶在河滩中呜呜咽咽，太阳已西倾。春风卷起沙土打得我的脸绯红、刺痛。不远处河面上水汽淘淘蒸腾，那是幻觉中扭曲了的另一个世界。劈空向前眺望，一个白发老者孤独地倚在廊坊下，失神地凝望着那棵与他同样苍老的古槐树，荷杖而立。　

我化作蝴蝶翩然而去。　

3、18日　

于曲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