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人虽说没有什么值得王婆自夸式的硕果累累,却也是可以扬眉吐气的。至少,他们生活于一个伟大的有深厚渊源的国度里。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从上古歌谣到当今白话诗,从无名氏作家到今天维护著作权意识,诗经楚辞,班马李杜,尤其是唐宋诗词的辉煌,更是让不少国人在面对国外作家批评家文化研究者的时候,理直气壮不少,说话铿锵几分。中国人有个喜好,就是喜欢挖掘自己的辉煌过去,当然,此本无可厚非,但不可思议的是,在历史里他们竟能理直气壮自鸣得意,趾高气扬自以为是,甚而瞧不起他人现今超过自已的现状。面对别人如今的成果累累,他们一个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拿着放大镜,在龟甲竹简间寻寻觅觅,反复考据,终于夜半孤灯下,破砾残卷里,狂笑几声:哈哈,我找到了。你们西方人能航海有什么了不起,没有指南针说不准你们早就葬身鱼腹了,说来说去,还得算我们居头功;电影嘛,中国起步是晚了点,但其源头,得追溯到中国的皮影戏;没有咱中国的造纸术,你们上茅厕都要用竹片树叶的,牛什么牛,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现在不是信息时代,计算机一统天下吗,在中国的古书《易经》里,早就找到了相关的证据。瞧瞧,你们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说穿了全是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的。
说到诗,中国有唐宋,说到科技,我们有四大发明,说到文明,我们可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中国人什么没有,是啊,我们什么都有,但是没有当代。这些举证我感到可笑,仿佛甲乙两个小孩子在相互攀比自已的阔气。甲说:“你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是村长。”乙说:“你爸爸有什么了不起,爸爸还是县长呢。”甲说:“县长有什么稀罕,我爷爷是省长。”乙说:“省长有什么了不起,我爷爷的爷爷当过宰相。”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是姓秦么,秦始皇就是我的祖先。”只是这两个孩子不明白,若果以此类推,深究下去到了类人猿时代,他俩的渊源,有可能他们的祖先,同是一个不穿衣服的兽物。中国人的可笑与骄傲,总是要耻上祖先,骂人的恶狠,诸如: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却也不明白,可能操的也是一个自己十八代的祖先,一个类人猿尔。话说回来,即使《易》里真有那么点挨着边儿的意思,也用不着那样穿凿牵强吧。反过来说,你祖先那时候都有这点发现了,几千年了,反而让别人捷足先发明了,耻与不耻,有什么骄傲的?
亚历山大作为太子时,住于东宫,据说每每传来胜仗的消息,他不为父王高兴,倒为自己担心,生怕老子把全世界该征服的地方都征服了,这样自己这样一个盖世英雄就无用武之地了。别人在念着开疆辟土,而中国人总喜于守住老宅,中国人一生可以一事无成,但总要给子女留个房子,这是后人的需要。婚娶上的门当户对,其实于人本身事小,反于家业传统事大。文人们也沾染了这样的传统习气,乐于把祖先的基业挖出来充门面,其实相当滑稽,好比看到别人穿时装好看不服气,就拨开坟墓捞秦皇汉武的龙袍加身,头一扬,瞧,多神气。
呜呼,其实文化的发展,像一场长跑,像接力,过去的时候,你们可能超过他组,但那不是最终的结果。文化的最大意义,在于创造,而不在于作多少的诠注。探索是学问的最大意义与价值,纵使错误,文化史上的一切开国之君,辟土之臣,无不有此悲壮之举。在学问的道路上,错误,是真理存在的唯一形式,只有在不断的错误中,才完善于最终可能的真相。我们,不能永远说自己是对的,但我们,要为所有存在的万千可能性孜孜不倦。现今,世纪交替,一股所谓的文化热如火如荼,作家们一个个守在传统里,津津乐道,洋洋自得,骄傲自满。然而,所有的历史性的文章,除了优美的文笔可以一读外,我看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创造。中国文人式的骄傲与自满,让我们有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却丧失了当代。当代,最强的声音,不交给我们的思想家,艺术家,却留给了远古。中国当代文人式的骄傲与选择,是本世纪最大的幽默,也是最切肤的疼痛:我们没有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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