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到老拐子，其实还有小偷，堵在我们心里，如同老鼠和苍蝇一样的感觉，总让人生厌。

老拐子我们可以躲，小偷不知什么时候就上门来偷了。

过去小偷是老鼠，人人喊打，偷一些糊口暖肤的琐碎，多是为了度日，不敢张狂。我和小偷的正面接触，应该在上幼儿园的年纪，因为岁数小，之前不知道同情的滋味，第一次开始同情别人，对象竟是一个在我们大院里偷东西的小偷。

前面曾说到的老拐子我从来没见过，漂浮在脑海中的坏样儿，是十分模糊的，通过外界对此的描述和丑化，也在不断地变化中。但小偷确实有，我们能感受到肮脏的黑手时刻准备伸向我们的生活，破坏周围环境的和谐，而老拐子只生活在成年人的恐吓语言里。

真正的小偷，实实在在的暴露在我的面前，并成为我最初的印象，是在人们拳打脚踢的暴力之下。不过，已经没有以前想象中的卑下和丑陋，而是一个可怜的人，垂死在痛打落水狗的“专政”之下，我没有站稳立场，感情偏离了施暴的一方，仅仅是一个看客，事不关已，却又高挂不起来，为自己的成长，奠定了一些认识世界的粗浅观感。

省人委大院，机关重地，大偷没有遭遇过，门口有军人站岗，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流窜进院子里盗窃财物？

虽然作为政府居家和办公的混合型大院，是有一定诱惑力的，里面住有不少的大户人家，但大户不等于富裕，只是官大而已。省长院也好，厅干楼也罢，都不值得梁上君子去费劲的偷，那时温饱没有解决，偷什么有用？

除了现金，就是现货，生活中柴米油盐最实在。六十年代，吃饱穿暖为生活首善，能填饱肚子比什么都强，其他的不用去多作考虑，什么细软，字画，收藏品真正打动不了多少人，因为标志财富的东西还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被归于资产阶级、地主一类打击的对象。

有些手脚不干净的人，偷些吃货，取些衣物，许多时候也是随手的便当，贼心是被现实环境唤醒的。要说钱其实是很难偷去的，中国人把钱揣在兜里，防范的心，罩在兜外，别人很难下手，偷不去现金，这剩下的就没有什么了，无论什么样的人家，生活中已没有多少可偷的东西。大衣柜算是家庭的大件，小偷搬不走它；家用电器，除了手电、收音机，像样的几乎一件也没有，电视、冰箱还是几十年以后的产物；细软之类，主人藏得太仔细，给它一个形容：坚壁清野，根本不好偷。

轮到类似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父母虽为干部身份，发的薪水只有几张所谓的“大团结”，薄薄的，还要拆零寄回双方的老家各一份，余下的养家糊口，没有多少积蓄，几年来也没有添置过几件像样的东西，不说家徒四壁，确也没有置办下什么值钱的财物。万贯家财远离我们的生活目标，是小说里的形容，电影里的批判，我甚至都无法想象，钱多了，我们可以干些什么？多买些雪糕、冰棒和小人书，让心情过个好年，如此而已。

三只手受到现实状况的严重制约，又不能明火执仗的强拿，只有小偷小摸，偷点单衣，钓点香肠腊肉，迫于生活的无奈。

生活中丢失东西是经常发生的，我们住的房屋，楼上没有阳台，楼下南北的小院，虽说是封闭的，但狭小的不够人手脚的伸展，要晾晒衣服是比较麻烦的一件事，我们家洗床单、被罩等大件衣物，必须等到星期天休息，在门前找一处可以晒到太阳的地方，用麻绳（塑料绳）穿在固定的两棵树之间，或者树与围墙能拴绳的地方，把被子、床单晾在抻直的绳子上面，天色将晚，赶紧收回来，以防被盗。

对于日常换洗的衣服之类，就没有这么高的警惕性，随换随洗，洗好就挂在窗台上风干，过夜不收，就可能被人牵走，等到发现，挂在窗户外的东西早无踪影，慰问了人家，家家都遇到过此一类的小不幸。

我记得小时候，晾晒在外面的衣服最容易丢失，因为可晒的地方不多，而又都是生活中必需之物，有些家庭穷的连别人的衣服都要，不打借条就拎回家了，失窃的家庭就等于不情愿地接济了困难群众。

我们国家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盖楼房，很少考虑阳台的作用，朝南的墙都是一抹平，这样很多家庭没有晾衣服的地方，只好借窗户外面的空间解决问题，用竹竿穿了衣服从自家窗户伸出去，再把竹竿固定了，就让洗好的衣服飘扬在光天化日之下，无论楼上楼下，都是如法炮制，一楼的，如果没有小院也只好伸竹竿。白天还好，过夜就难说了，因为缺乏必要的保护，晒出去的东西，再收回来时，“缺斤短两”是常有的事，什么都可能丢，包括内衣。

小偷进不了我们的大院，就在墙头外，用一根竹竿或长一点的棍子挑，挑下来就拿走，招呼都不用打。猖狂时，不论白天黑夜，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挂在外面，给人可趁之机，就会发生丢失。偷东西的人，也不见得就是职业小偷，顺手牵羊的便宜事儿，常能鼓起少数人的贼胆。

惯偷也有，竟然也偷到了我们的院子里，逮到就是一阵爆打，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的小偷。

那是一天下午，天色不早，我们正准备收起玩性，回家将息。听到院子里进小偷的消息，一阵紧张，严实封闭的环境，小偷竟能进来，像是一个晴天霹雳从头顶上炸下来，我心里极其震撼。等我们获知确切，小偷已是落网之鱼，抓到了小偷，我们小孩也很兴奋，互相招呼着都赶了过去，想知道个究竟，我则想看清楚小偷到底长的什么模样。

见到躺在地上的小偷，我是非常失望，远没有我想象中那种贼眉鼠眼的样子，相反还有点清秀，十七八岁，已被打的奄奄一息，甚是可怜。

看到小偷，原先对小偷的鄙视和憎恨全没有了，反添了一点同情的成分。

人人喊打的小偷，为什么要偷东西，侵犯别人的利益？可能是迫于生计，或者天生恶性，无可救药。岂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到头来束手被擒，在一片啐弃声和拳脚相加中，皮肉和灵魂都受到沉重的伤害，我当时真不能理解，为一点蝇头小利，弄得身名俱毁，真是何苦来哉？

小偷躺在地上，哀号着，除了施暴者，围观的人中，好像没有谁会同情他，没有人站出来帮他说两句求饶的话。

只有一个想起来有点滑稽的人，也就是我，悄悄地在旁边，做心灵的自我拯救者，悄悄思考一个很幼稚的问题，当小偷的人，难道不知道被逮到后将遭受如此惨烈的皮肉和人格上的双重打击？如果知道后果，为什么还要偷？

一个人傻傻的想，苦于找不到想要的答案。

因为年纪小，自己还从没有感受过被偷盗后心痛财物损失的愤怒，没有培养起对小偷足够的憎恨。知道小偷可恨，但恨的情绪不浓，因为耳边听到的盗窃发生，还多是鸡毛蒜皮的小偷小摸，没有伤筋动骨的惨痛，现在看到那么多人围着一个小偷大打出手，场面未免太过于血腥。

我在心里祈祷：赶快把小偷送进派出所吧！

打小偷的人，可能都饱尝过失窃之苦，痛打只是为了泄私愤，也许是手痒痒了，想打人，正好倒霉的小偷自己送上门来。

我第一次发现，人类对待自己的同类，手段也是极其残忍的，就算小偷被打活该，我们也不能采取自行了断的方式，毕竟我们这个社会，有专门管小偷的机构和管小偷的人。

我哪里知道，人性本来就有许多不健康的东西，打小偷只是借口，通过给别人制造一点痛苦来满足自己心灵上的某种邪恶欲望，生活中不乏事例，后来发生的文化大革命，更是把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暴露了出来。

原来我仇视小偷的卑劣行径，随着见到一个落到“人民战争汪洋大海里”的小偷，又心生一点怜悯。

人啊！有时真不知自己是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