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金达莱哎金达莱周兆燎

发表于-2010年08月18日 晚上9:59评论-2条

住在一楼的孤寡老人崔大爷,吉林延边人,朝鲜族,今年80岁,参加过发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朝鲜战争,是我们厂一位与世无争的传奇人物。传奇必有传闻,据看过他档案的人说,他在朝鲜立过战功,但乱搞女人,影响很坏,因此被遣送回国,安排在我们厂当工人,工资待遇一直很低。最近,他听说中央有文件,为参加抗美援朝的老兵长工资,于是以多病之躯到处奔走告诉,接待他的人无不深表同情,无奈解决问题的没有一个。他登门请我替他打个报告,准备向中央有关部门反映,要求平反。

崔大爷要我写报告,我自然要了解事情的“真相”,我问他关于他的那些传闻是否属实,他说:“几十年来我一直懒得辩诬,他们说我在朝鲜乱搞女人就乱搞女人,我从不放在心里,因为那场残酷的战争夺去了多少年轻人的性命,我幸运地活下来了,比起死去的战友,我受的这点儿委屈不算什么。现在我决定为自己洗刷罪名,因为我一个月的退休工资不足千元,看病吃药要花去八百多,这次中央发了文件,看能不能给我加几个活命钱。”

善美给崔大爷泡了一杯茶,又给他削了一个苹果,他说他的牙口不好,啃不动苹果了,善美又切成薄薄的片儿,他吃了几片苹果,开始谈起五十多年前那段悲壮的往事。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进,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崔大爷一双手哆哆嗦嗦,边唱边打拍子,回忆入朝参战的那个天不亮的凌晨,“我们部队是从集安秘密过江的,团长亲自下营房把我们叫醒,我一骨碌爬起,眼前突然闪现一道血光,一个朝鲜女人背着孩子顿足捶胸,多么令人揪心!

“我们部队属于三十八军,你们知道三十八军吗?原是四野林彪指挥的王牌军,武器精良,战功累累,将士多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我们走到哪里,哪里的兄弟部队便为我们欢呼喝彩,并给我们让道,包括朝鲜人民军。有时为了抢时间,他们把自己挡道的汽车和大炮掀翻在田里,轰隆轰隆一声声巨响,那个激动人心的场面,我一生从未见过。可惜面强大的美军,我们并非战无不胜,走麦城的时候也不少,例如有一次我们团负责阻击美军一个师,美军老规矩是,先用飞机炸,大炮轰,炸得轰得我们阵地上灰烟弥漫,如同电影中模拟太空陨石击中地球,天地一片灰暗。我们的战士有相当一部分就是死于敌军轰炸。连长吴志鹏命令大家坚守坑道减少伤亡,坑道已垮塌几处,更紧急的是美军有十几个人出乎意料爬到了坑道口,准备往坑道里扔燃烧弹。说时迟那时快,连长果断命令我用英语朝坑道外喊话:‘别打了,我们投降!’当时战士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英勇不屈的吴志鹏怎会下达这种命令?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办了。接着连长压低嗓门告诉我们,这是兵不厌诈。我们各自从身上撕下一块白衬衣举着,一个接一个从坑道慢慢走出去。美国兵是天生的大笨蛋,以为我们真的投降,端着枪对准我们,眼睛却看着自己的人,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他们哪里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口袋都装着一枚手榴弹,而且拉开了环儿,我们刚走出七、八个人,忽然丢下‘白旗’,掏出手榴弹扔向他们,然后迅速卧倒,美军当场炸死九个人,剩下的统统被随后冲出坑道的战士几梭子撂倒,虽然最后我们还是没保住阵地。

“我原是团部的文书,团长把我派到二连当副连长也有监督吴连长的意思,因为他打仗不大服从上级指挥,常常自行其是。这次打白旗诈降,我报告了营长,营长笑着说:‘打仗嘛,不能太死板!不过此风不可长,打白旗太丢我们三十八军的脸,警告他一下也好,这样吧,我叫他戴罪立功!”营长看样子不想小题大做,末了一句话显然只是说给我听的,谁知隔墙有耳,很快传到了吴连长的耳朵,吴连长暴跳如雷,立刻集合全连指战员,大骂:‘我们连出了内奸,是他妈哪个王八蛋给营长打小报告,说我吴某贪生怕死!有种的给我站出来!’

“我知道大家都怀疑是我,我的脸开始发烫,我没有勇气站出来。我心里嘀嘀咕咕:‘战至一兵一卒,决不投降’不是我们赴朝前接受的训话吗?后来想起,十分可笑、痛心,我们当兵的也是人啊,‘一将成名万骨枯’,你们指挥官一声令下,敌我双方你攻过来我攻过去,每次都要倒下一大批炮灰,就是炮灰嘛,不是炮灰是什么!他们多是十几二十几岁的孩子,我们打扫战场时,只见尸横遍野,要是让他们的爹妈看见,岂不痛死!这个断了半截腿儿,那个少了一条胳臂,血肉模糊,有的开肠破肚,连脑袋也搬了家,地上的泥土被染成暗红色,更可怕的是还有没咽气儿的,痛得嗷嗷叫。

“我以为我一生从未做过亏心事,后来由于吴连长一定要证明自己不是贪生怕死的孬种,亲自抱着炸药包去炸美军坦克,结果坦克没炸着,自己被炸得粉身碎骨,我才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卑鄙可耻。吴连长完全可以不死,他那次冲动就是跟营长跟我赌气,我们永远失去了一位好连长!

“吴连长的牺牲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观,我对不起亡友,从此怀着深深的罪恶感留在了二连,尽管团长几次要把我调回团部工作,我次次予以拒绝。我觉得我只欠一死,当然我不能死得轻于鸿毛,要死就要死在杀敌的战场上。大概过了半年,我奉命率领一排在敌后活动,扰乱南朝鲜军的部署和调动。我们志愿军打南朝鲜人不比打美国佬,真是干净痛快,简直是欺负他们。那次我们分成三个组,一个组炸油库,一个组烧粮站,我带领的这个组打他们的老巢——指挥部,结果一一得手,搞得南朝鲜军一片混乱,无法开到沙里院一带配合美军行动。烧油库的弟兄回来开玩笑说,油库发出的爆炸声波及华盛顿,大家欢呼雀跃,一个弟兄朝天放枪,一排长怕枪声暴露目标,连忙压下他的枪口。

“圆满完成了任务,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随后犯了一个不可弥补的大错误。我命令炸油库烧粮站的两个组隐蔽在附近深山老林里待命,自己仍率领那个打指挥部的组连夜奔袭据此十公里处的一个军用小机场。这次行动太仓促,事先没有进退方案,只知道小机场的大致方位。我们找不到当地老乡带路,在山里绕来绕去,走了不少冤枉路,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天已大亮,一排长说打不得,建议回撤,我火冒三丈,骂道:‘你他妈是不是怕敌人打烂你的鸟蛋回国不好向老婆交代,给我打,狠狠地打!’

“我的狂热蛮干果然以失败告终——不但没能破坏敌人的小机场,而且三个战士被打死,一排长身负重伤,我的大腿被子弹打穿,弟兄们背着我和一排长撤退,幸好敌人没有追击,也许他们接到了死守小机场的命令。为了救命,我们大胆进入一个村庄,所有的老百姓逃之夭夭,只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叫金善美——与你同名异姓,”崔大爷说着对善美笑笑,“没有逃跑,我们后来才了解到他卧病不起的丈夫和公婆被美国飞机炸死,仅留下一个一岁多的女儿,所以她把志愿军当作亲人,热情地把我们安置在她家的起坐间。

“当天夜里,一排长流血过多,不治身亡,我们把他埋在一棵松树下,并做了记号,我则伤口严重感染,化脓发高烧。金善美真是个好人,不怕脏,用嘴儿吸干净我腿上的脓液,然后敷上草药,几个负轻伤的经她包扎后个个嘻嘻哈哈,他们都是当过十几年兵的‘老油子’,其中一个开始撒娇:‘金善美,我的伤口疼得要命,你过来亲亲我就会好!’善美笑着从里间出来,撩起裙摆蹲下,大大方方亲亲他,谁知一亲不可收拾,所有的弟兄都要她亲亲,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直到我拉下脸发脾气吼道:‘你们有完没完!’

“听到我半夜疼得哼哼唧唧,为了便于照顾,善美出来把我扶进了里间,我的天,这么一来,说闲话的一天比一天多,有的是开玩笑,有的完全是嫉妒:‘哼,咱们都是生死兄弟,凭什么他霸占金善美!’‘他是当连长的,当然有权霸占金善美!’‘朝鲜男人死绝了,又不是只有一个漂亮的金善美,还有朴善美、李善美,我们不如找她们去!’你瞧瞧,为了一个女人,他们说出了这么难听的话,可是也怪不得他们,金善美确实对我这个所谓的‘重伤员’格外好格外用心,比如她不顾孩子吃不饱,把她ru*房中的奶水挤出来喂我,我被迫喝着她的奶水,恨不得一头撞死!

“我无端以为弟兄们蠢蠢欲动,会在某个时刻欺负善美。夜里只要有风吹草动,我就会惊醒,伸手摸出我那把压在枕头下的手枪。我多次警告他们,我的子弹没长眼睛,谁要是敢碰碰善美,我一定先打死他,然后上军事法庭接受审判。还好,弟兄们没有撒野,没有逼我干出翻脸不认人的事情!

“善美给伤员换完药或闲着时往往陪我们说说笑笑,有时还唱歌儿,这时充满文艺细胞的小蒋赶紧拿出笛子伴奏。善美最喜欢唱《金达莱》,‘金达莱哎金达莱——’她嗓音甜美,一往情深,以致我们认为这就是她献给我们的情歌。这样就好,只要不非礼,谁都不妨把她想象成自己的小媳妇——她就是我漂亮的小媳妇,‘叫我爸爸!’‘叫我爸爸!’弟兄们见我坐在门外抽烟,没有板着脸,于是纷纷抢着抱善美的小女儿。善美笑道:‘顺姬,你怎么一下多出这么多野爸爸,你叫我跟着谁?’‘跟着我!’大伙儿齐声大喊,善美脸一红,偷眼看看我,我做了一个鬼脸。

“朝鲜的冬季和我们东北一样寒冷而漫长,一场大雪封山,善美无法进山,打不到猎物给我们伤员增加营养,只好领着轻伤员到危险的河上破冰捉鱼,不料她一脚踩塌了一大块冰,连人带镐掉进了冰窟窿,险些被下面的激流冲走。弟兄们七手八脚把她拉上岸,她还格格笑,为此,我狠狠骂了她一顿,命令以后不准打鱼,打老鼠吃好了。

“我们在小山村养了六天伤,隐蔽在深山老林的那两个组终于找到了我们,一起回到了连部。不久,我和善美的关系传得人人皆知,议论纷纷。说实话,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就看‘现管’开通不开通,事实上,志愿军撤军时带回国的朝鲜女人也不少。偏偏有人巴不得事情闹大——这也是我对不起吴连长的报应,报告了营部,营部又捅到了团部、师部,师部最后决定将我遣送回国。

“团长毕竟是我的老首长,我一声不吭,他也信以为真,出面力保我,试图大事化小,甚至在我动身回国前还悄悄安排我与善美见了一面。那天夜里,我和善美坐在部队驻地附近一片林地里,繁星满天,善美流着眼泪说:‘你这一走,咱们天各一方,将来不知还能不能见面。这样吧,今夜我是你的人,你要干我尽管干!你们这些当兵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死就死,你只怕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是吗?干吧!’说着善美躺下,闭上了眼睛。

“我还是没有碰她,因为我知道我们做不成夫妻,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招惹、伤害她?第三天,我带着和金善美上过床的冤屈,离开了金善美,离开了我出生入死,无限眷念的朝鲜。我实在贱得很,在朝鲜呆了差不多两年,大大小小的战斗参加过几十次,居然没有牺牲,也许上帝存心保全我,罚我活受罪!

“如今五十四年过去了,我始终无怨无悔,我认为我为金善美受点儿委屈值,而且颇为得意,须知,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可以得到她的爱;况且比起牺牲的吴连长,我这点儿委屈算什么?实话实说,如果没有受到这点儿委屈,我会觉得更对不起长眠地下的吴连长!”

崔大爷说到这里,善美起身走到他的旁边坐下,双手抱着他的一条胳膊,头靠在他的肩膀,又动了动,把脸贴得更紧,她止不住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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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叶风沙粒精华:罗军琳
☆ 编辑点评 ☆
叶风沙粒点评:

朝鲜人民将金达莱看成是春天的使者,坚贞、美好、吉祥、幸福的象征,对它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作者用生动形象语言叙述了一位朝鲜老兵传奇的一生,也描述了一个曲折的爱情故事,刻画了对美好爱情的坚贞不移;
文章构思巧妙,立意新颖,脉络清晰,主题深刻,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和感染力。

文章评论共[2]个
文清-评论

美丽的金达莱,代表了朝鲜族人的热情。认识这种花,也常去延边朝鲜自治州。问好老朋友!at:2010年08月19日 中午12:20

周兆燎-回复金达莱好像就是我们南方的映山红,不过我不敢确定 at:2010年08月20日 早上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