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香。烧纸。敬酒。供饭。水果。瓜子。花生。
若不是八十三岁的老父从农历七月十一起,每天早晚在家忙碌这些,我都忘了一个节日。一个叫七月半的节日。
其实,不只是我,日益被市民化的许多农村进城的年轻人,都在淡忘这个古老的节日。
是年轻人健忘吗?当然不是。因为,连小学生都把西方的圣诞节、情人节、愚人节,记得清清楚楚。
是年轻人不喜欢传统节日吗?当然不是。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一个个多么热闹。就在几天前,许多年轻人手持玫瑰花,在七夕之夜幽会心上人。
忘却,是因为这是另一个世界的节日。忘却,是因为我们活得忘乎所以,觉得先辈们回不回家,已不重要。
而我们的先人,先人的先人,却在另一个世界,时时刻刻惦念。惦念他们的活在人世的后人。
人活着的时候,什么都舍不得撒手。一旦两眼一闭两足一蹬,就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母亲走时,五十八岁,一轮花甲不到。这是留给我们的遗憾。但她这一走,缠磨了二十多年的胃痛、疝气病也随之消失。这是留给我们的安慰。
母亲今年二十一岁。当然,这是冥寿。二十出头年纪,正是女人的花季。想来,远在天堂的母亲,一定过得鲜花簇拥,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吧?
有人说,时间是一把刀子。可是,无论这把刀子有多长,有多锋利,也割不断亲人们血浓于水的思念。二十一年来,父亲日夜等待的,就是七月半,就是母亲回家的日子。不知道若干年后,父亲去的时候,母亲会不会嫁给他人?
母爱是绵远的。父爱是深厚的。然而,他们不能白头偕老,更不能陪子女到地老天荒。一切的一切,都会走向死亡。我们也一样。
死亡,是未知的。未知的东西永远新鲜。新鲜的才是生命。生有涯,命无涯。命,就是生生不息的牵挂,就是流淌在子孙后代血管里的鲜血。
小时候我是很怕鬼的。每到七月半,那几天的黄昏,我会早早回家,生怕天黑了,半路遇到回家看望亲人的鬼。也无数次想象过鬼的样子,冇脑壳的,有脑壳的,面目峥嵘,炊烟般飘荡。
在白天,母亲会跑到祖坟,向我的祖父祖母,祖父的祖父、祖母的祖母寄钱,用火化的方式。到了晚上,家家户户还在路口,画上圈圈,再烧几堆钱纸,说是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于是,七月半的晚上,成了鬼的救赎夜。
那时,我想,要是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有对鬼神那样慷慨,多好。
母亲走后,我不再怕鬼,不怕七月半了。我倒是希望真有一个鬼的世界的存在,真的在每年的七月半能遇到鬼。这样,我就能年年这个时节,见到我的母亲了。
节日是岁月的音符。五天的祭奠,五天的哀思。五天,于一年而言,仅仅是个尾数。一如人类生命的渺小。百年的人生,相比历史长河,算得了什么呢?!
在漠大恢宏的宇宙间,人是万点星宿中的一颗。
在无际的时空俯视下,人是岁月的一粒尘埃。
再伟大的人物,在时间和大自然之间,只是比例中项。
一颗星星可以忽略。一粒尘埃可以省略。这五天。或者十五天,不该遗漏。不该遗忘。
我们迎接的,不是鬼神,是先人的灵魂。
我们敬畏的,不是鬼节,是无尽的生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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