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筑铅满阶难上，仅为弦余十二殇……”

这是我闭上眼前，听到的最后一句，关于你的话，已是千年之后，易水依旧，鸢尾依旧，我依旧，而你，却若浮萍无影踪。

那么，渐离，汝今安在？

一、你是击筑士，我是易水神

易水河畔，亘古不变的水汽挽起了我及腰的长发，红裙委地，怀抱瑶琴，这是我与你的初遇。彼时，流景绮丽，你着白衫，衣袂飘扬，风雅得犹如映在雪地上的月光，清新，寡冷。

你击筑，琴声先从徵音，倏而变羽，悲壮激昂得让人不忍卒听。

你的眼里只有一个人，而他唱完“风萧萧兮易水寒……”转身上车，不曾回头。

我注视你眸子里的悲恸，忽的有些动容，原来凡人之间的情谊，可以这般深厚。

尔后，你转身，于千万人中，一眼便看到我。

高渐离，这一眼我就知道，你，注定是我的劫。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刻你的双眸如星，灼灼似辰光，举手投足的轻灵飘逸，以及你隐忍的痛苦下故作洒脱的笑容，你说：“姑娘怀抱瑶琴，可是欲与渐离相知？”我也笑，看着你泛白的双唇，心中划过微微的疼痛。

当时，易水隐隐不安，翻腾着微微白浪，而我，居然忘记了去安抚它，忘记了，去省视自己的内心。

二、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那以后的每一天，你都会带着筑来到易水之滨弹唱，饮酒，然后告诉我你和荆轲的过往。

你说，我当时真想夺了徐夫人的匕首，告诉他，不要去。

你说，士为知己者死，庆卿于你，更是难得的知己。

你说，他一走，就再也没有人与你酒酣以往，击筑与歌相乐，旁若无人。

你说完的时候，就一直笑，一直笑，酒入愁肠，化作你不变的哀伤。

而我却无法说话，不能言语，只有满心的悲悯化为十指之下一曲曲流水换个，想要减轻你的苦楚。

是的，当一个神犯了天条，动了凡心，他是要受到惩罚的。

我的处罚就是，永世不得言语。

你永远也不知道，我曾经动听宛若天籁的声音。

而后，我看着你的睡颜，只能在心底深深叹息——此刻的易水，河面上升起了一个有一个明明灭灭的泡泡，方逝方生，方生方逝。易水，你的隐忍与不安，是为了什么呢？我看着蜿蜒长河，目光陡然深沉。

三、折柳轻送别礼

荆轲刺秦失败的消息传来后，燕地一阵惊恐，易水也害怕得亟亟欲逃，难以安抚。

荆轲门人尽散，你来与我辞行。我犹记得那日的风淡云轻，平静得却又像“山雨欲来”……

我依旧怀抱瑶琴，我知道我们会相见，一定会再见。

你疑惑地看着我，我给你一个安抚的笑容，提笔缓缓而书：路上可记添衣加餐？

四、谁到闲情都几许，满城尽是相思雨

再看到你时，又是离别。只是我知道，这一别，即是永恒。

你曾伪装成小厮寄人篱下，只是，风华如你，怎能被区区布衣掩盖了风姿？于是，你索性换为白衣，你的琴技，终究还是被秦王听闻。

然后，他召你入宫。

他要你作他的击筑士，他一个人的击筑士。

你说你要走的时候，易水就像受了惊吓的猛兽一般咆哮，掀翻了船只，毁坏河畔良田……而你，一脸悲戚地看着我：“你这又是何必呢？这是命运，我们在劫难逃。”

我含泪，拂袖，易水瞬间沉寂，宛如熟睡的婴儿。

我在岸边的沙地上写着：“渐离，你走吧，我等你回来。”然后，我看到泪水低落在地上，红泪凝聚成血滴，这一刻，我浑然察觉不到一丝疼痛。我想起荆轲那天唱的第二句话：“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一日，你的纯白，像极了河畔的鸢尾。

水波荡漾，我目送着你泛舟南下。

五、今人谁又舞七弦

渐离，我是知你此行凶险的。可是，命理轮回，牢不可破，我救不了你，救不了你。

于是，我勾起嘴角，一丝浅笑，笑容清浅得如风拂柳叶一般。渐离，让我再抚琴一曲，为你践行。

岸边的雪白鸢尾轻轻摇曳，倾诉不舍。

六、你的易水，我的易水，我们的易水

有些事总是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

比如说听闻你的双目被熏瞎，易水同我一般，心凝成霜。

那怎么可以？你本有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仿佛落进了漫天星辰，然后，就这么暗淡了么？

七、云畔寂寥今何在？

得知你的死讯，我久久颤栗。

我一直都是知道的，只不过喜欢自欺欺人地选择怀疑，选择忘记。

纵是河神又如何？神有何寿？仙有何福？道貌岸然空寂寥！

我心已死，于是，身亦渐衰。

渐离，我等了你很久，很久，等到望眼欲穿，望穿秋水，从魏晋的“饮践易水士”到盛唐的“悲歌易水寒”，从柳宗元的“朔风动易水”到贾岛的“易水流得尽”……

渐离，你说过你会回来的，我也一直如此坚信。

然而你没有回来，一直都没有。

八、回首此身已百年

我在易水之畔，横琴而坐。轻拢慢捻抹复挑，世间万象撚过我的眉梢，但又怎敌你临别时的一抹纯白，无双风姿？我弹琴的时候，风吹过，两岸的白色鸢尾在淡淡的天光中摇曳生姿，像极了你的丰神俊朗。

我想，我也要死了。

我的目光开始涣散，神智开始模糊。

此时，已是千年之后。

我听到一个人站在易水边吟念《击筑士》，那种刻骨铭心的思念顿时席卷而来。

迷离的诗句在我耳边涣散，易水似乎又升起了浩淼烟波，闭上双眼的那一刹那，我听见那些被风撕碎的句子：

“……筑声哀绕音三日，旦复秦地生悲凉……”

“……惜筑铅满阶难上，仅为弦余十二殇……”

九、九九相思，相思久久

恍惚中，我似又看到你，一袭白衣，颀长身影，向我走来。

我勾起嘴角，微微地笑了，一如千百年前，初遇的那一刻。

于你，似水。

于我，如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