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很凉,凉得刺骨。
我无助地坐在阳台上,手指间夹了一根长长的香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上这种东西,我觉得点燃它的感觉是那么美。然而我不是那种没选择的人,许多年来我只选绿茉儿来做我的伴侣。那长且棕色带有清醇薄荷的味道总会让我沉浸在幸福与痛苦酿造的香槟中。
看着雪幕下静谧的城市好祥和,行走于街道上的人们裹了厚厚的衣服行色匆匆,他们之中会有我的同行者么?绿茉儿燃到尽头待我再去取时发现昨天刚买的一盒就这样空了。我习惯把它视为精神支柱,于是遭遇一点点心烦一点点悲伤我都会拿它出来,于是对它成了瘾。
母亲和那个男人在沙发上看电视,整个房间透出宿命的气息。我固执得没有进屋子--尽管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棉布衬衫。我很冷很冷,可是我不愿意走到他们身边然后坐下来,在这个问题上我想我和母亲一样有着不可退步的理智。我和母亲的争吵甚至大打出手都与我们的性格关系密切,我的一个朋友说如果我们中有一个肯妥协,那么我将不会像现在一般颓废。
他们的生活始终紧凑,紧凑得像两块放置地下几千年的铁片。听说这个男人很好,钱,风度,善良,学识,简直无可挑剔,但是讨厌与喜欢同样不需要理由,人扮演什么角色都有安排,哪怕他的角色可以换一下我也不可能对他不理不睬。
晚上十一点我从阳台跳进暖暖的屋子,冷空气却还是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去。简单的洗漱冲刷了满嘴的清香,然后我回到房间用被子蒙住头大睡。
每天都是这样的生活。没有多余的话也没人对我说话。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努力的找工作但未能如愿。其实我是非常厌倦奔波的生活的,我只想尽早离开这个房子,或许在这个房子里的生存才是最难忍受的事情。
庆幸还有个好借口在外面闲逛,累得要死才回去,偶尔正赶上他们在吃晚饭,那个男人会坚持让我坐下来一起吃,而我的母亲一句话都没有,一次次地我被母亲那冷淡的表情熄灭心中的热情,所以我逃避着,通常用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填饱肚子。
我搞不懂母亲为什么讨厌我,我只知道我在做无味的反抗,她越是疏远我我越是刺激她以引起她的注意。所有的女儿都想做个好女儿,我也是,母亲却不给我机会。是什么原因让她把对父亲的恨转加到我的身上我已经不想追究了。小时侯我有个很爱我的母亲,时间再延长一些她开始讨厌我,而我羡慕极了那些小朋友,再后来我们不停吵架没有一刻和好过。我的童年残缺了很大的空间,所以心也就残缺了很大的空间。
好累。似乎我始终在因果中转圈。
际遇让我在这时候认识了驿楠--那个男人的儿子。认识他有些戏剧化,我的绿茉儿很难买到,我通常到很远的店铺去买,那天正巧驿楠也在买烟,我曾经看过他的相片总觉得他好熟悉,是他先惊喜地说是小荃啊,我是哥哥。
他住进了房子,我想那是他的家,而我这个人没有静静观看一家人亲热的习惯,他来之后我更加拘束,终日流连在阳台上被风吹得感冒。
什么叫家?
驿楠坐在母亲和那个男人中间显得很开心,母亲说他有些瘦了,又不停询问他在国外的生活,她从没注意到我的变化,同住一个屋檐下她几时关心我?即使是上次我高烧到四十度她也视而不见。
我像个幽灵一样拿着绿茉儿在他们面前走过去,阳台的风放肆很多了,绿茉儿的星火在忽闪忽灭。
这时我感觉不远处有人在观察我,直到一支绿茉儿到了尽头我才回头寻找目光的出处。目光竟然来自驿楠,他指尖夹了一支铅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我歪着头死盯住他,他的眼神开始窘迫。走过他身边我用余光看到了我的肖像素描--就在他那几张纸上。
他说原来你吸烟。他闭上眼睛仔细嗅着我卧室的空气,他说你没发现你的房间有种薄荷清香吗?我喜欢这种味道,更喜欢你买的香烟的名字,叫起来像在叫自己的爱人。他说话的时候我冲了一杯咖啡小口地喝,于是他又说我怎么从来不见你吃饭,只喝咖啡对健康有害。
每当驿楠和我说话时,母亲就注视我,仿佛怕我一不小心吃掉驿楠。
我最怕度过黑夜,尤其是亲眼目睹他们围在餐桌旁吃晚饭,我不止一次联想起我的那段幸福时光,那时母亲亲昵地喂我吃饭,她时常把我抱起来说我的宝贝你快点长大。现在她的宝贝长大了,而她却再也不关心这个宝贝,难道她盼着我长大仅仅因为想把我当作出气筒?
驿楠说你过来啊,我们一起吃。我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关门的一瞬我听见母亲说你别管她,她像个疯子似的,没出息。我听过母亲成千上万骂我的话,可是这次我竟然忍受不住,我心里最后的防线倒塌了,我的伤心和绝望化成悲愤驱使我冲向餐厅掀翻了桌子然后和母亲撕打在一起。我大声吼着你才是疯子,你是个泼妇混蛋。
那个男人拉我的胳膊被我抓破了手,整个画面混乱极了,我没有力气和母亲纠缠,到最后我倒在地上任凭母亲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打我。
是驿楠扶我起来的,世界重新安静下来,母亲披散着头发瘫在沙发上只是流泪。回到我的卧室我开始哭,这个晚上我丢尽了脸,打击我的是我挚爱的母亲。驿楠把我搂在怀里,他用毛巾给我擦去脸上的泪,他碰的地方我会痛,是火热的痛,我已不想追究到底有多少个伤口,总之我遍体鳞伤。
邪恶产生于一念之间,我该找个壳子把自己包起来接着释放邪恶。
带着满身伤痛我愣愣地问驿楠要不要和我去喝酒,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偷偷看我的表情,我也没时间等他回答就出门去,过了几秒他追出来为我披了一件衣服。我在前面漫无目的地走,驿楠像个乖孩子一般跟着我不说一句话。
隔着酒吧的玻璃门我感受到里面的热烈气氛,此时只有酒吧适合我的心情。我没有喝很多酒,驿楠太不了解我了,他以为我只喝两杯就会醉。于是我真的像醉了一样,我对他说我不想回家。驿楠说你很难受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有点湿热。我说你喜欢我吗?他看着我的眼睛没有丝毫怀疑,他回答是的。
当他俯下身为我倒水的时候我看见他脖子上戴着的一条银链子,闪着白光刺着我的眼睛,它上面有很多奇形怪状的符号应该是古老的咒语。我一直尽量盯着那条链子而不去看驿楠的眼神,他注意到我看他的链子,他说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我戴了二十年,妈妈死后我很想念她,戴着这条链子我能感受到妈妈。
眼泪突然从我的眼睛里冲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可能是我嫉妒他,至少他的妈妈可以给他留下一个想念的空间,她可以让驿楠在别人面前骄傲的提起他是多么爱她,而我连这样一个空间都没有。驿楠抱住我,他说你这样我很心疼,你不用害怕,以后有我在。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我小声呢喃,我说我嫉妒你。
他们再次围在一起吃晚饭我不会伤心了,我知道心已经伤到极点。驿楠给我画了很多画像,我开始顺从他不再喝很苦的咖啡生活很有规律,我开始把长发束起来像个乖巧的女孩子。驿楠说他允许我继续接触我的绿茉儿。可是我始终没对驿楠说起在他身边我不塌实。
父母离异后剩下我一个人摸爬滚打许久,所以空洞的伤痕教会我残忍,报复能暂时弥补我的洞,我没有理智也不需要理智,唯一的同情在我受伤时化作乌有。
驿楠做了那个无辜的人。
谁能明白我的感受,十岁我已经对自己说要坚强起来。驿楠充当了我幸福的一面。
我委屈困惑彷徨茫然痛苦感伤寂寞忧愁,承担的重量远远超出年龄的负荷。嫉妒升值会是怎样的。
我真正成了行踪不定的人,深夜游荡在偏僻的街道,那里有污秽的见不得光的东西,也是我需要的东西。我用一大笔钱完成了交易,当和我交易的那个长着小眼睛的男人把沉甸甸的包放在我手里时,兴奋夹杂着恐惧一并袭来,暗影中月亮在诡笑脚下的脏水沟散发腐烂的气味,一切在这个晚上尘埃落定。
绿茉儿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有无穷无尽的魔力,像个隐藏很久的妖怪。只是不久前驿楠说它像爱人的名字。现在我把隐藏着妖怪的绿茉儿递到驿楠手中。
它那棕色的外衣在灯光下和驿楠的掌纹融为一体。驿楠由小口的品尝到红了眼的吮吸,我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微笑着。夜里照镜子感觉影子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我永远忘不掉驿楠的表情,他还不知道他喜欢的绿茉儿将断送他的一切,我会安慰自己,我说我终于不是最悲哀的一个了。
到了我为所欲为的那天我竟然不能动手,原以为可以把驿楠踩在脚下好好羞辱,可是此时的我像木偶。我甚至怀疑自己的想法是混沌的不堪一击的。在母亲和那个男人没发现之前我提供给驿楠的东西应该可以维系一段日子。
敏感的母亲还是感觉到了异样,一个下雨的晚上她站在窗前端详着雨幕,她突然叫出我的名字让我惶恐。我整个人在颤抖,许久不习惯这样的温存了。她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和驿楠之间怎样了。
我点燃一支绿茉儿吐出烟圈,烟雾缭绕背后是母亲的抽泣。如果如果她可以早点表现出她的脆弱那么她会是我的好母亲,我做的一切为了什么。
鼓鼓的背囊终于空了,那些天阴雨不断,是淅淅沥沥的那种轻易不会停止。房子里有母亲有那个男人,生活还如同往常一样继续,只有我知道要出事了。
驿楠开始发作是在下午,他失去了往日的风度和潇洒,他拼命喊叫撞头咬自己的手,他在地板上翻滚着。那个男人的脸变得惨白,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平静地说驿楠吸毒了。
然后空气开始停止,沉默中母亲用力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第一次没怨恨母亲,我来到驿楠身边蹲下来握住他的手,就像上次在酒吧一样。此刻他被毒品折磨着,体内如千万只蚂蚁在啃食骨头。他颤抖着抬头,我发现他的眼睛血红直盯着我。那是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曾经它是温柔的。
就算现在他怎样对我都好,我是怎样伤害了这个爱我的男孩子,仅仅因为他是那个男人的儿子,仅仅因为母亲爱他比爱我要多。
我说驿楠,请你对我发泄吧。他低下头把我的手放在唇边然后用力地咬,在那一刻我哭了,不是因为疼痛。
血迅速从他的嘴角渗出来流下我的手指,粘稠的液体一直流经指尖淌到地上,冻结的时间里有清澈的声响,很快聚集那么大一滩。
在那个男人的坚持下驿楠去了戒毒所,走过长长的走廊我听见来自不同病房的号叫,还有一些精神崩溃的病人晃动枯瘦的手,驿楠要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一切与我这个魔鬼有关。
警方来调查取证毒品来源我已经做好被带走的准备,然而一直保持沉默的那个男人说我儿子是和那些小流氓染上毒瘾的。母亲吃惊我也吃惊,那个男人憔悴的脸上没有丝毫犹豫。
警察走到门口母亲说请把我带走,毒品和我有关。
我极力去撕扯已经戴在母亲手上的手铐,母亲高声说快回去吧,以后要好好生活,我曾经对不起你,我的女儿。
我的自私导演了一出注定不会有结局的戏剧。
两年之后驿楠要从戒毒所里走出来,我选择在那天和我的新男朋友出国留学,但是我还是在大门前看见了驿楠,他瘦削的身影被落日余辉拉得很长。
我的男朋友很自觉的退到一边。驿楠看了看他说你要离开了,以后会不会回来?我摇头。他说我要送你什么礼物才好,毕竟我们曾经……他咽回了下面的话。他摘下颈上的银链子戴在我的脖子上,他笑着说你戴上真好看。我微笑着仰头看天空,因为这样可以阻止眼泪流出来。
爱他吗?驿楠用手定住我的头。我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风吹过来,卷着沙土和碎了的叶片,驿楠把我揽在怀里,他用力搂了我好长时间好长时间,他说你走吧,你的男朋友在等你。他的表情很是勉强。
驿楠说链子上的符号是古埃及的一句话,那句话是:对你亘古不变的爱。
身边的男朋友在责怪我险些耽误了登机时间,他是个很好的男人,我没必要注意他是怎么好的,总之有很多人对我说他好我就接受了,至今为止我还不知道我男朋友的生日。
从飞机窗口望下去城市一片渺茫。我的男朋友在研究他的论文,我只是偏了头看窗外,手中握着那条银链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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