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第三次婚礼有莜竹参加,那年莜竹八岁。
八岁的莜竹静静地站在角落,眼睛一直盯着几层高的水果蛋糕,母亲嫁的是大人物,莜竹也不懂那一串头衔到底是什么意思,和母亲四处颠簸了许久她想要有个家了,她恨透了母亲和曾经的丈夫吵吵闹闹,母亲的婚姻总是失败,莜竹看着满面笑容的母亲心里却在笑。
没人注意有这样一个小女孩,没人会想到她是那年轻漂亮的新娘的女儿。四处都充斥着酒杯碰撞声、祝福声,每个人像披了用虚伪做成的透明外衣。
未来的父亲,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他会不会和妈妈吵架?莜竹想。
有一只手拉住她的衣服,莜竹回头看清是一个男孩子,一脸的稚气却隐藏着一丝愤怒。他说你就是我妹妹,饿了吧?我请你吃蛋糕。他扯着她穿过人群径直向蛋糕走去,他颠起脚尖切蛋糕,然后大蛋糕塌陷下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场面突然变得尴尬,没人知道怎么冒出两个不懂事的孩子,男孩旁若无人地啃起蛋糕来,他还招呼莜竹一起吃,莜竹瞄了一眼母亲,母亲的脸由红变白,如果没有宾客在场,她一定会大喊大叫。既然已经这样了,莜竹也抵挡不住诱惑,她拿了蛋糕吃。这时新郎说慢点吃,还有很多。他又微笑着招呼宾客,打开了沉默的局面。
于是这场开头还算不错的婚礼就这样被搅乱了。
莜竹后来知道他叫沈文希,是继父的儿子。
母亲喋喋不休地对继父唠叨他儿子处处花钱大手大脚,买一双球鞋用几百元,一件衣服再用几百元,更让他忍受不了的是他对她冷眼相对。继父脾气好得很,只是微笑着听她说,有时妻子唠叨时他会抱起莜竹逗她开心。
莜竹十岁,拥有了一大堆玩具,各式各样的;莜竹十岁,沈文希十二岁;莜竹十岁,每天被沈文希宠着;莜竹十岁,沈文希被送去国外生活。
沈文希走的那天莜竹送他,他歪戴着帽子对莜竹说我走了,以后照顾好自己,妹妹。
许久以后莜竹回忆起沈文希,记忆中只是他那张霸气的脸和古灵精怪的表情。他和她不过认识两年,仅有的片段也被时间定了格,不过每当她从母亲眼中读出厌恶时她想起有个哥哥心里会很温暖。
母亲的婚姻平静了五年,她开始对她的丈夫不满,似乎她就是一个怨妇,富裕的生活和体贴的丈夫也不可能打动她。她一次次诉苦,说她是多么无聊多么苍老,她大骂莜竹是个小拖油瓶累了她,莜竹早已习惯她的责骂,继父反而涨红了脸说你不要骂我的女儿,真是个泼妇。
你的女儿?她是我和别人生的关你什么事?母亲歇斯底里了一阵之后她拎起包跑出家门。
莜竹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母亲对婚姻的热情保持不了一辈子。她不知道她有多令人羡慕,她不必做家务,可以逛街买衣服,大把大把地花钞票,比起她几年前的生活是何等的豪华?而且,她的丈夫很爱她。
渐渐懂得沈文希出国和母亲有关,因为有好几次莜竹看见继父抚摸沈文希的相片红了眼眶,这也许是一个男人的真正胸襟。
长大后的莜竹比母亲还要美丽,而且她内在的气质那么高贵,总会引人注目,母亲愤愤地指着莜竹说小狐狸精专勾男人魂,美有什么用,不过是祸水。如今她容颜逝去,用再高档的化妆品也无法补救,她大概忘了她也曾是个美人。莜竹不会计较这些,自己靓丽的外表之下有的是一颗孤独的心,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猫,总喜欢在暗夜里穿行,无声无息。身边不乏追求者,她认为他们庸俗至极,除了玫瑰就是礼物。到底在等什么她也不知道,起床后喝一小杯红酒或是点燃一根雪茄会让她快乐。
二十岁,莜竹去美术学院学习绘画。画画没有特定规律,莜竹也从不喜欢规规矩矩地生活,拿起笔胡乱勾勒线条也可以,雪白的纸和水彩往往激发她潜在的灵感。
冷艳得惊奇。这是哲哲评价莜竹的话,哲哲是莜竹唯一的朋友,也在美术学院学画。哲哲是个极活泼的人,她和莜竹是不同的概念,不知为什么两人会到一起,许是为了填补性格中的空缺。
莜竹对那些有意无意窥视她的男生无动于衷,哲哲就笑,她说你总不会对介承也不动心吧,今天有他的篮球比赛,我们去看。莜竹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听说他很优秀使得美术学院的女生着迷。
比赛场上她看到介承,一个阳光男孩。从一场比赛中莜竹看出了介承特有的风格。
夜晚莜竹和哲哲去酒吧喝酒,介承也在,他和朋友庆祝比赛的胜利。
他看看夹着雪茄的莜竹说雪茄是男人的专利,没想到你也喜欢。
莜竹继续吸雪茄,她说打耳洞是女人的专利,你不是也侵权了么?
介承摸摸自己的耳洞有点发楞,几秒钟后他微笑着请哲哲跳舞。
莜竹看着舞池中热舞的哲哲和介承,心突然有点痛,她想我是怎么搞的,明明想温柔一点说话,没想到说出的话总是刺耳。
第二天哲哲兴奋地说介承要她做他的女朋友。莜竹感到眩晕,但她还是祝福哲哲,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够坚强,在泪水冲出眼眶的一瞬她借故跑出宿舍。她请了假想回家好好躲避一阵。
阳光刺眼,莜竹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周围的人声喧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表情。推开门她看见了一张脸,依然是霸气十足的脸。她想起她八岁时这个人领她吃新娘新郎的蛋糕。这个人很疼她,这个人叫她妹妹。
你好,莜竹,我是哥哥,还记得么?他笑问。
莜竹说我当然记得你这个坏小子,这些年也不回来看我。
家中添了几许莫名其妙的空气,母亲斜眼看长得高大帅气的沈文希。沈文希不愿给父亲带来困扰,他租了房子去外面住,他搬东西时莜竹对母亲有点生气,母亲给她一种“鸠占雀巢”的感觉。
回到学院心情是压抑的,每晚对介承的思念排山倒海地压过来让她无法入睡。有时在画室,隔着玻璃窗看介承,她很想摸摸他的脸,哪怕就一下也好,这个男孩如她一样高傲,大概不会想到她对他钟情,甚至到了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地步。
接到介承发来的短讯: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怎么样?莜竹没有理由拒绝更不想拒绝,去或不去,介承和哲哲的关系已成定论。
我想我爱上你了,真的。介承说,我会和哲哲分手,和我在一起好么?
莜竹的手有些冰冷,心跳就快要停止,她小心地喝着柠檬汁想用柠檬的酸刺激自己,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她开始哭泣,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今晚她对着介承,遥远而真实,他终于会属于她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介承忽然说莜竹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
莜竹还没明白,哲哲和其他的朋友跑出来,哲哲笑得喘不上气,她说今天是愚人节,我的大小姐。莜竹瘫软了,对面的介承低下头。莜竹不想再哭,她想保留最后的自尊,在众人的大笑声中她走出去。
莜竹去了沈文希的住处,她伏在他怀里哭个痛快,从未有过的羞愧和恼怒蜂拥而上。沈文希一句话也不说就任她哭,怀里的妹妹不再是婚礼上怯怯的小女孩了,她需要人保护,沈文希有想要保护她的念头,他甚至想一辈子守着她听她撒娇,伴着平实的幸福度过一生。
哲哲向莜竹道歉,莜竹没有怪她,其实一切都和哲哲没关系,错的是她自己,但她是坚强的莜竹,对爱情失望之余她还是那么骄傲。
有时还会去沈文希那里坐,沈文希做好各式的外国小点心等着莜竹来吃。莜竹看着沈文希心里觉得塌实,就像小时侯每每受不了母亲的责骂,她会把沈文希当作精神支柱。
后来在一切刚刚恢复正常的时候,传来了继父的死讯。
飞机失事,机上无一人生还。莜竹才发现自己好久没有去关心那个男人,她应该知道她的母亲不会照顾她的丈夫,他是那么疼爱自己把自己当作亲生女儿,可事情就是这样的,遗憾弥补不了什么。
葬礼上莜竹看到母亲,她骤然老了十几岁,她是不是为了失去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而痛心?如果让时间重来一次,她还会对他任性么?母亲搂住莜竹哭,只是哭,哭湿了莜竹的肩膀。
莜竹还有一个人需要安慰,那就是沈文希。
莜竹做好了饭菜叫沈文希吃,沈文希不动只是临窗站着,不断用手擦拭脸庞,她知道哥是在哭,她没有去劝他,因为安慰一个极度伤心的人很残忍。
盛夏来到之前母亲决定去巴黎旅游,她说不愿意看到沈文希,她骂沈文希是个灾星,几年后回来就把父亲克死。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紧盯着沈文希,沈文希的脸蜡黄,莜竹说妈我带你去买衣服,旅游时穿。借此把话题叉开。
真正寂寞的人总装做不那么寂寞,尽量把生活点缀得华丽。机场没有多少人,莜竹看着憔悴的母亲觉得母亲真正成熟了--在失去一个人之后。母亲说莜竹,我走了。不知怎的莜竹的心里一阵悸动,她朝母亲挥手,目送母亲走远。
然而母亲没能回来,她在巴黎的街道上被飞驰而过的汽车射出去十几米远,甚至连声呻吟都没有就死去了。
莜竹听到消息后只是眯起眼睛看阳光,阳光灼烧着她的眼,是干裂的疼,而她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沈文希抱住她说莜竹你别这样。莜竹不想哭,她相信母亲去找她的真爱了。
可是可是可是母亲还不知道她的女儿爱她。
一系列的变故就这样发生,沈文希坚持把父亲的一大笔遗产转给莜竹。莜竹顷刻之间成了富翁,但她宁愿不当富翁,一份遗嘱倒空了她和沈文希的所有幸福,包括一个完整的家。本来最不在意最认为不会离去的两个人前后走远时间仅隔了两个月。
某个夜晚莜竹和沈文希在阳台上看到了流星雨,一颗一颗瞬间而逝,沈文希拍下它们的相片,他说我喜欢把最爱的东西随身携带。莜竹看沈文希的侧脸,他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心事,给人的感觉总是沧桑。沈文希还会做好吃的小点心给莜竹吃,他微笑着看莜竹吃得满嘴都是碎屑。莜竹觉得生活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操劳,做的一顿饭,倒的一杯水都有爱意。
沈文希去日本学习摄影,他和莜竹一样都不喜欢约束,随便拍一些相片,蓝天白云总是永恒。莜竹去送他,莜竹说你早些回来,你回来时我有话告诉你。
他捏捏莜竹的脸颊,他说我走了,以后照顾好自己,妹妹。
上海有充足的雨水,夏季高温且潮湿,大城市忙碌的人类在酷暑中穿梭。莜竹尽量把每天都安排妥当,用功课填平空虚。她画了很多幅沈文希的肖像画仔细欣赏,哲哲说是你男朋友?蛮帅。莜竹说不是。她在心里想很快就是了。
暑假过后天气凉爽起来,莜竹还是孤独,怎样也无法消灭这份孤独--也许永远不会消灭。
莜竹穿过画室,凌乱的画架中她看到一幅画,那画上是大面积的灰,灰色里隐隐有一个被锁链捆绑的天使,天使很颓败,身上一道道伤口像是喷火焰。她看见了画的作者--他站在门口,忧郁的眼神像极了那个天使,他说很少有人欣赏我的画我叫欧阳南正,这画叫灰色堕落。莜竹被这个把他的画和他自己联系起来的英俊男孩吸引,也许是因为他有特别的眼睛。从前她和其他女孩一样喜欢注意潇洒的男孩,所以她忽视了他,她们都忽视了他。
更多时候莜竹认为欧阳南正是一株植物,还是属于暗夜的那种。既不炫耀也不加入大众生活。他是如此忧郁,一缕幽幽的哀伤让接近他的人郁闷。他已然对生活失去一切乐趣,只喜欢画画,喜欢看天空中掠过的飞鸟,喜欢听王菲的歌,喜欢在手腕上戴一串串的链子。
十月,莜竹和欧阳南正在一起。
总之两个人就在一起了。哲哲和介承依旧生活的快乐,两对恋人像平行线。觉得泪的时候莜竹不愿意说话,她时常想起沈文希,想着想着就哭出来。她想我是不是有点自私,心里想着别人为什么还和欧阳南正在一起?她回忆沈文希的小点心,回忆他的温暖怀抱,回忆她八岁吃蛋糕的情景。欧阳南正不理会她,独自拿了笔勾勒线条。谁也不能走进他的世界,等待谁的解救不是很重要。
莜竹不想知道答案,她需要人陪,否则她会想着沈文希。
哲哲小声对莜竹说你那个欧阳南正怎么回事,一点都不懂得照顾你。莜竹就笑,眼里蒙上一层水雾。只要身边有人就好,无论是谁。
发现自己还想着沈文希时莜竹吓了一跳。她以为该忘了他。她以为早就忘了他。
十二月,欧阳南正说莜竹,我们分开吧。那天是圣诞节,熙来人往的街头涌动喜庆的气息,上海不冷,莜竹冷的厉害。人们从他们身边走过,只有他们像两个雕塑。
莜竹轻松极了,但是她想哭。欧阳南正说不是你不好,而是我有负担。我无法忘记她。
他说了他埋葬起来的那个故事,他说他和他的女友相处七年,他的女友是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在他失意的时候安慰他,如果没有她,他不可能相信世界会是美丽的。欧阳南正的声音有点颤抖,他说她还是死去了,我带她参加宴会,宴会结束后我和她吵嘴,只是一点小原因,我抛下她自己回家。就在那晚她遇上了坏人,他们……
莜竹看他痛苦的表情不让他再说下去,可欧阳南正还说着,似乎想把记忆一并倾倒,永远封存。
我说我会娶她,只两天她都等不及,我去给她送婚纱,她却死了,是自杀,我忘不了她手腕上的血染红了浴缸里的水。欧阳南正蹲在地上哭,他不顾有多少人看他,这是压抑了许久的眼泪。
莜竹没有想过欧阳南正有这段故事,他们的感情可想而知。他最后说莜竹,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你的眼神很像她。你怪我么?
莜竹微笑摇头,是她该说对不起,她没有真正爱过他。她说你是个好人,有些事该放就放,你这样她也不会好过。她揉揉眼睛不让泪流。
一星期后欧阳南正自杀,他割开手腕,血流得遍地都是。他的表情不痛苦,反而有解脱,他终于随她而去了,他的灵魂早就死掉,这次只不过把躯壳带走。莜竹在他的相册里看到那女孩的相片,她很美,刚刚及他的肩,有灿烂的笑。她手腕就戴有一串串的链子。
他希望和她一样,每个地方都一样,他学她的细节。莜竹好佩服他,他为了爱人做了一切能做的。莜竹想我也该做些什么了。
哲哲和介承逐渐疏远,他们经常吵架,哲哲用花瓶砸介承,介承骂哲哲是没教养的疯子。莜竹无法劝解他们,两个人都推卸错误,这样倒不如分开。
又在那间酒吧,一样的烛光,介承说莜竹我爱你,自从上次欺骗你之后我发现我真的爱上了你。
莜竹说我也爱你。顿了一下她又说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她优雅地起身,优雅地离去。他不知道,那次欺骗之后,他虽然爱上了她,但是她不爱他了。今晚她瞧不起他。
或许谁都不需要,令她感到塌实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出现,永远不能霸气地说饿了吧?我请你吃蛋糕。永远不会为她做小点心吃,永远等不到温暖的笑。
就是暑假的第三个星期,莜竹得知沈文希去山顶拍摄风光不幸坠崖身亡。莜竹收到快递寄给她的沈文希的遗物,她看见有两张相片,一张是流星,一张是自己。
二十五岁,莜竹把相片锁起来,锁住一段回忆一份爱恋。
他和她总是断断续续地见面,当把所有的断断续续连接,会发现比任何感情都长。她八岁,他十岁,他们童年相识,一句话很轻很轻,一份爱却很重很重。
早在继父和母亲死去之后,她就应该发现他们都死在异国的土地上,她就应该固执地不让他去日本。现在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舍不下的只有他,因为他才会和自己相伴到老。自己的那句话为什么不早早说出来,她的骄傲推开了她的幸福。
暗夜想起沈文希,莜竹会把思念铺展开,画面里沈文希很清楚的出现。整个房间空旷缭绕。很想念他时,莜竹点燃雪茄,她还是他的小妹妹。
一直一直,她叫他哥哥,真的把他当成哥哥。若是时光回到他去日本之前,她一定叫他沈文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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