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相思风雨刷碗

发表于-2010年08月28日 下午5:16评论-6条

一九八七年,五月,杨柳抽芽,满城新绿。

四平站台的喇叭里刚刚播报完站名,随后便响起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是一个已然复苏、已然发展的时代。徐茂拎着个上海牌的旅行袋缓缓下了火车,一双新买的黄胶鞋、洗的发白的黄军裤、一件普通的白衬衣,再也展现不出年轻时的英姿疯爽,而年已花甲的他却依旧精神矍烁。快四十年了,眼前的四平街早已是欣欣向荣,与多年前战争所致的满城创夷皆然不同,仿佛也找不到了记忆中的痕迹……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向世界宣告无条件投降,消息在四平街上一传出,所有人都沸腾了,压抑在人们心头已久的愤怒终于暴发了,人们开始乱砸街上的日本商社,满街一片狼藉。弃械的日本士兵已无力保护他们的同胞。夜幕降临,火车站旁的一家日本照像馆着起大火,由于那是日本人聚集居住的地方,一时间看热闹的比救火的还要多。火光冲天,火场里传出日本女人的叫喊、日本娃娃的哭声。火势漫延的很快,直到当地的消防人员赶来火势才得以控制。被战争洗涤过的城市,人心是如此麻木,日本人已经成为仇恨的对象,火烧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时任国民党军队某师校级医官的徐茂接到上锋命令让其参加四平站前火场受伤日本人的医治工作。由于徐茂早年在日本留学三年,精通日语,同时又是烧伤、火器伤的职业军医,当地医院对他的到来很重视,同时徐茂带来的医疗小队也肩负着这批受伤日本群众的安全责任,以防暴民再次袭击,直到他们完全离开四平,踏上归国之路。

那一天,徐茂第一次见到板田洋子。

天空下着小雨,仿佛洗涤昨日的悲伤,一具具烧焦的尸体被白布覆盖,火灾烧了二十几间房屋,洋子站在照像馆前哭泣,手里扒着断砖残瓦,直到两具尸体从照像馆里抬出。

“爸爸!妈妈!”洋子向着那两个盖着白布的单架扑去,徐茂一把将她拉了回来。这个女孩的小腿已经受了伤,下着小雨会感染的,这个时候,再让她看到面目全非的双亲,简直是一种残忍!徐茂就这样拽着洋子的手臂,他是想保护她。

“放开我,你们这群可恶的支那人!”洋子用日语叫嚷着。

“留住他们在你心中最美好的影子吧!不要看!我们会帮你处理好!”徐茂用日语劝慰她。

“你是日本人?”洋子问道。

“不,我是中国人!”徐茂答到。

“你们这群猪,我们有什么错?我的父母只是普通商人,只是照像馆的老板,他们有什么错?我们没有欺负过你们中国人!”洋子回头打着徐茂的胸膛,可是手却越来越无力,最后倒在了徐茂的怀里。

“你们最大的错误,是不该来中国!”徐茂抱起洋子,喃喃地说。徐茂当年只有二十三岁,从心里讲他一样恨日本人,恨他们在满洲殖民统治长达四十多年,恨他们为了研究细菌战曾拿中国人当试验品,恨他们烧杀抢略,为了修一个水库,居然把几个村子夷为平地,让几千人无家可归。可是在日本留学时他也看到了战争给日本民众带来的伤害。当他第一眼看见洋子时,就被她那忧伤无助的眼神打动了,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此时却承受着两个国家、两个民族所给予的仇恨和压力,人们何苦要战争?何苦呢?

徐茂把洋子放在一个干净的单架上,示意其他士兵把她送到医院去,回首时看到一个乞丐孩子从废墟中捡起了一把汤匙。

“给我看看好吗?”徐茂问孩子,孩子把汤匙递了过去。

“是银的吧,军爷?”孩子问。

“不,是锡的!我给你一块大洋,卖给我吧!”徐茂说到。

“军爷,你要,我可不敢要钱!”说着便跑了。

徐茂将汤匙擦了擦,很亮,勺把上有一束盛开的美丽樱花,很漂亮。

再见到洋子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医院里住了十几个日本人,徐茂要一个一个的查房,并示意护士如何换药。战争时期的抗生素很少,上头又不太愿意为他们多拔药品,徐茂就亲自给他们调好中药的烧伤药膏,日本人嘴上说谢谢,心里也都鄙视这种治疗方法,有没有用也只能这样治疗。

徐茂来到洋子的床前,发现洋子的眼神更加空洞了。左小腿的创面已然包扎好,重新打开,换药是一种很难承受的痛苦,但是烧伤的患者必须承受。昨天抬进来的重症烧伤患者今晨去世了,担架从洋子的房前抬过,洋子目送着远离,这时病房里不知是谁唱起了一首日本小调,顿时整个房间的日本人也跟着附和,眼泪在他们的眼中打转。此时的他们没有国、没有家,有的仅是彼此,什么叫国破家亡?如凄如诉的歌声,似乎穿透了心灵,不知为何,昨天看着火光冲天的人们还如此兴奋,今天反而又同情起这批日本人了。

徐茂将昨天得到的汤匙递到洋子面前。

“这是我妈妈的嫁装,陪着她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她抚摸着勺把上的樱花。“徐医生,你见过樱花吗?”洋子问。

“见过,一种淡红色的、粉红色的小花,开放时整个樱花林飘飘洒洒、满天遍野!”徐茂缓缓地说。

“我没见过,我是父母到中国后才出生的!我是吃中国的米饭、喝中国的水长大的,我对中国恨不起来!”洋子哭了,眼泪滴滴滑落,滴在她淡粉色的合服上,渐渐润开。

徐茂开始给她讲日本的种种:富士山、樱花林、日本的寺庙、日本的酒馆、酒馆里唱歌跳舞的艺妓,洋子听着听着睡着了,不知她的梦里可有她的家乡、她的眷恋。

徐茂每天给洋子亲自换药,有时给她讲讲日本,有时听她回忆她的父母,徐茂从她口中得知,在日本她还有一个奶奶、一个大伯和一个同胞的大她五岁的哥哥,可是除了知道他们在东京,她对他们便一无所知了。有时甚至她不想回国,可是在梦中又无数次的唤着没见过面的奶奶和哥哥,徐茂给她买来两条碎花的旗袍,她不穿,用一块方巾包了起来,还是穿着那粉色的小合服,披肩的长发也束起了一个麻花辫。

一个月过去了,重的伤员去世了,轻的伤员要踏上归国的路了。最后一列军列要带着他们到旅顺坐船回日本。洋子手里握着徐茂给她的烫伤膏,无助地望着站台,徐茂没有来。他已经完成了任务,马上要到沈阳和部队汇合了。他没给洋子留什么话,自己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何苦要相思成痛?整好行李,徐茂在清晨就已踏上接他的军车,望着医院,绝尘而去。

“徐医生已经回沈阳了!”送站的士兵告诉洋子,“我要去找他!”洋子默默地说,如果她走了,也许这辈子都看不到徐茂了。“我要到沈阳去!”洋子下定决心!

当徐茂再看到洋子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在战地医院的大门外,洋子穿着他送的碎花旗袍,用中国话问警卫士兵:“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徐茂的医官?”当目光汇聚时,两人不知该说什么。徐茂过去拉着洋子的手对警卫士兵说:“这是我在家乡的太太。”

“民警同志,你们这片有一个叫徐子洋的人吗?”徐茂来了街道的派出所,如果没有记错,他离开前,他的家是在这一带的,可老房子都没有了。”

“徐子洋?怎么这么熟啊?你等一下我给你查查,老同志你是来探亲的还是访友啊?”

“访友!几十年没联系了。”徐茂没说探亲,若是她又嫁人了怎么办,自己在远处望一望也好!

“我说咋这么熟呢!是那个日本遗孤吧!是板田洋子对吧?”女民警说。

“是,我就找她!”徐茂心里抑制不了的激动。

“上个月回日本了。你是她什么朋友啊?去街道工厂找她儿子问问吧!”

“儿子?不是女儿吗?”徐茂问道。

“她女儿和她一直走了,老同志,你们多少年没联系了?你是她什么朋友啊?也是日本遗孤吗?”

“不是!不是!”徐茂问清了街道工厂的地址,离开了派出所。

一九四六年一月,已经改名叫徐子洋的板田洋子随徐茂及其部队回到四平街,和几个军官的家属合租了一套离师部不远的院子。三月,国民党和共[chan*]党的部队打起仗来,别的家属太太们都转移了,可洋子不走,她在院子里等了三天三夜,终于把徐茂的部队盼了回来。徐茂抱着洋子,落起泪来。这就是战争,也许这一次,他回来了,可是面对以后的战场,又能几次幸免?

随后,四平街上又有两场大的战役,徐茂也都平安的回来,就在这样的炮声中,他们的女儿出生、长大,开始走路、说话。

一九四八年三月四日,东北人民解放军开始了对四平街的外围战斗,徐茂被告知新立屯飞机场处有大量国军伤员,急需救治。来不及知会洋子一声便上了军车火速前往。可当他到了飞机场时,眼前并没有伤员,只有三架飞机,大量的保密文件、军用物资及国民党部队高级指挥人员准备登机。徐茂有些不明白,上级医官告诉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四平要沦陷了,咱们要到广州去了!”

“去广州?”徐茂不解地问道:“那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国民党大势已去了!能活着就不错了!”

“我妻子、女儿怎么办?”

“我老婆不也一样!到了广州,要是还活着,就娶房新的吧!孩子也能再生!”上级医官拍拍徐茂的肩膀上了飞机!

可徐茂没走,他逃出了机场,他不能让洋子一个人留在四平,守着孩子不知安危。再说家里的米缸米不多了,洋子身上没有太多的钱,他必须回家,哪怕给她留些钱、留句话,如果可能的话带她一块走,可是还没跑出机场多远,就被东北解放军给生擒了,从那一刻开始,他便再也没见到洋子。

一九四九年,徐茂被送到了北大荒劳动改造,有时他想起洋子,却连封信也不敢寄,必竟是败者寇啊!不想给洋子和孩子留下负担,不如当自己死了,死在一九四八年的四平解放战争中。

“大爷,你找谁?”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问徐茂。

徐茂有些局促,“我找你们张厂长!”

“我就是,你有什么事吗?”男子说到。徐茂看着眼前这个人,眉眼间有一丝他母亲的味道。徐茂说:“我叫徐茂,和你母亲是朋友,听说她上日本了,就过来打听打听!”

“你是徐茂?”男子惊讶地问道,随即把他请到了办公室,接了一杯水递过来说:“我们都以为您死了!”男子说。

“我!”徐茂把他被捕的过程和这些年的生活简单说了说,随后补充到:“我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她这些年过的好不好,对于您和您父亲呢,我就只是一过客!”徐茂缓缓地说。

“我父亲去世已经三个月了,母亲就是处理完丧事后,才和姐姐去日本的!”张念说。

“你姐姐她好吗?”徐茂问道。

“她很好,母亲是在父亲去逝后和我提起您的,她以为你不是死了,就是去了台湾。可她宁可让您去了台湾,做了一个负心汉,也不愿相信你死了的这个信息。你走后不久,四平解放了,我母亲是日本人,又是国民党医官的老婆,倍受歧视。我父亲就是一个木匠,觉得她一个人带个孩子很可怜,就帮帮她,可能是感恩吧!母亲就嫁给了父亲,这些年一直相敬如宾。我父亲去逝后,也是政策允许,母亲联系到日本的舅舅就要回国去看看,我姐姐陪着去的。我希望你不要走,我们去邮局打一个长途电话,让我母亲回来,这些年她唯一盼望的就是你能够回来!”

电话打过去了,在电话中洋子终于听到了扩别三十九年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身处大洋彼岸,洋子的心碎了,徐茂的心碎了,他们的女儿——徐樱的心也碎了。在电话那头,洋子答应要买最快的船票回国,放下电话后对徐茂来说就是一场等待,每一天似一年的煎熬,是这一生最漫长的四十天。

洋子再也没能盼到上船的那天,日本的体检报告不允许洋子再漂洋过海。她没有登上回中国的船,一股心火上来,在日本的哥哥家中去逝了,临终前她有两件东西要徐樱带给她的父亲,一张是她回日本后穿着合服在樱花树下的照片,一个便是当年在废墟中找到的白锡汤匙。

当徐茂从女儿手中接到这两样东西时,不禁老泪纵横,相互相思近四十年却终不能换来共白首的一天,洋子的骨灰留在了日本,徐茂决定到大连去,隔着大海望一望日本。

一九九零年,徐茂也去了,徐樱捧着父亲的骨灰来到大连的海边,将骨灰洒向大海,也许随着洋流,徐茂可以到日本去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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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逸萍推荐:逸萍
☆ 编辑点评 ☆
逸萍点评:

战争无情人有情,一段缔结在战争中的异国情缘,虽然结局是悲惨的,但期间所经历的情感却是真挚的,打动人心的一篇小说。
作者文笔流畅,叙述井然有序,故事情节饱满生动,不错的小说,推荐了!

文章评论共[6]个
逸萍-评论

欢迎新朋友,问好!at:2010年08月28日 下午5:35

刷碗-回复谢谢您给的评论 at:2010年08月29日 中午1:27

梁痘痘-评论

唯美的文字,缠绵而又伤感,感情真挚,打动人心,很好的一篇小说,希望作者能为我们献上更好的作品,加油!at:2010年08月29日 中午1:28

乔乔2008-评论

老杨,写的不错?是你杜撰还是真实的故事啊?挺感人的,我要另眼相看了!at:2010年08月29日 中午1:59

wangzhong198401-评论

真是一篇不错的小说,故事情节联系的非常紧凑,感人至深,我推荐!at:2010年08月29日 中午2:44

秦川师-评论

美文请参看我——tysens2008晨风、方舟的新浪博客与播客http://sinaurl.cn/htKq7M http://sinaurl.cn/htKq79at:2011年03月09日 凌晨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