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每月领回工资，都习惯地念叨着：“五十一元五，加上煤粮补贴三元，一共是五十四元五......”那种语气并不开心，直到我长大以后才明白，父亲那时想要说而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当时，家里的经济来源，除了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还有母亲养的几只鸡鸭。父亲总是把工资如数地交到母亲手里，母亲则会原封不动地放到柜子的最底层，上面再用一些衣服和包裹压好。偶尔会拿出一些毛票，买些油盐酱醋，整票就一直放到年底，攒够了厚厚的一叠，好付给队里的口粮款。因为父亲是教师，我可以免学杂费，只交书费，缺了本子和笔什么的，可以在母亲的应允之下，拿出一两个鸡蛋，去代销店里换回来。母亲对价格掌握得很清楚，剩了多少零头是瞒不过她的，所以还是乖乖地交出来，有时也故意不去计算，我可以侥幸地把一两枚硬币揣上些日子，又常常怀有目的地故意奔跑，让口袋里发出那种细微而悦耳的声音，心里满足得不得了，不过，下一回再买什么，母亲一定要算回去的。

小学二年级的那个秋季，学校搞了一次有偿支农活动，同学们去田里拾黄豆，之后交回队里，队里给记上斤两，秋后结帐。经过一段漫长的期待之后，那笔钱终于在放寒假的前一天发了下来。我记得清楚，我所应得的是三元六毛四分，当接到手里的时候，我惊讶得“哦”出一声，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多的钱，心头“扑扑”跳个不停，一路奔跑着，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家里，向母亲炫耀。而等进了家门之后，却是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结果，母亲要把这笔钱收进柜子里，理由只有一个：“快过年了，得置办一点年货啦。”我如当头一瓢冷水，一直凉到心里，无论如何也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这笔钱是我自己挣来的，理所当然由我自己支配。不管我怎么喊叫，母亲依然坚持，失望和愤恨交织一起，就气急败坏地手臂一扬，钱就满屋地散开，然后萎缩在墙角里嚎啕大哭。因为多是毛票和硬币，甩得炕上、地下、旮旯、墙隙哪里都是，母亲慌忙起身，没有管我，而是弯下腰，一枚一枚地找，一张一张地数，直到凑齐原来的数目。但母亲自始至终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责备我，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孩子，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我听出那声音是哽咽的，有泪光在眼角里闪烁。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事情虽然过去了，但母亲的这句话却常常在耳边回响。

上初一的那一年，我给黑龙江广播电台写了一篇小通讯，没想到居然播了出来。不久，我收到了编辑部汇来的四元钱稿费。从镇上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攥着那四张纸币，内心无法抑制的兴奋，同时眼前也浮现出过去的那幅情景。家里的日子虽然有了好转，但母亲还和过去一样辛勤地养鸡养鸭，还和过去一样为几毛钱精打细算，宁可自己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也要一年给我做一身新衣服。于是，我决定把这笔钱交给母亲，让她去添补家用，既可以给母亲减轻一点压力，也可以弥补我上次的那个过错。当我很郑重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后，母亲是一怔，我又怯怯地说：“妈，还是你攒起来吧，将来家里缺什么就拿这个去买。”听了我的话，母亲像一下就不认识了我，眼睛定定地望了我许久，随后眼眶里变得红润，嘴唇翘动了半天，才说：“儿啊，你长大了……”母亲的这句话一出口，竟有一股热流涌上我的心头，那是一种被人肯定的满足，瞬间，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不想让母亲看见自己激动成这样，就疯一般地跑出院子，跑出村口，跑到村后的山头上，躲在小树林里，一个人放声哭出来。

“我长大了——我长大了——我长大了——”面对着大山，我奋力地呼喊，似乎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长大了。

这两件事虽已过去多年，但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我越来越悟得透彻，在母亲心中，从来都是雷打不动地装着两件事：一个是家，一个是孩子。为了家，母亲从来不会对自己的孩子心狠，而孩子能早点长大，又最能令她感动，令她欣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