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论红楼（二）

——记忆中的《废都》

在翻开《红楼梦》的同时，我忽然想起了另一部在九十年代初期很火爆的书—《废都》，作者贾平凹，定价十二元五角。

那是一部当时极具争议的书，最终被列为禁书。好在我买的时候，还没有禁，否则，这本书我是看不到的，现在，它已经松散，成卷状，藏在我的书橱里，很安静。

这是一部很有特点的书，至少当时我认为，它是一部才子书，它的身上有着太多的属于《红楼梦》的痕迹，无论是结构，还是语言，还是作者想表达的东西（人称主题，其实未必，有些思想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未必是根据所谓的主题来安排素材的）都与社会是息息相关的，甚至连表达的某些途径都雷同，很显然，贾平凹受《红楼梦》的影响很深。

当时列为禁书的理由据说是其中的两性描写过多，尤其是作者喜欢在一段文字后面加上：此处省略了多少多少字，好像有吊人胃口的迹象，略微感觉有点暧昧，少儿不宜的。这样一来，被列为禁书自是情理之中。

其实我隐约地觉着，列为禁书的理由绝非是其中的相关描写，论描写程度，同期出版的《白鹿原》是毫不逊色的，要知道《白鹿原》的开篇即是“白嘉轩一生娶过了七个女人”，然后又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他是怎样地娶这个七个女人的，两性描写很多，也很细腻，尤其是后期对女主人公田小娥的相关描写已到极致，却被称为史实之作，毫无争议地捧得了茅盾文学奖，受到了空前好评。而对于《白鹿原》这本书来说，获得这样的荣誉也属实至名归。可同样有力度的《废都》却遭禁。除了两性描写之外，我估计最大的问题是其中的一个“废”字。

打开全书，扑面而来的是废旧的古都，颓废的文人，萎靡的生活方式，钻营取巧的女人，似乎，整本书离善良很远，离积极进取很远，高尚、美好、正直等等在书中很难找到对应点，而通过作者精确的描写，似乎这些又感觉很真实，似乎生活原来就是这样的，这样的书教化意义表面上看起来是很少的，再加上露骨的描写，坦率地讲，确实正面意义不大。

而且，它描写的几乎就是当时。

可问题是我们应该怎样读，或者说给什么人读比较合适，你把这样的书交给涉世未深的少男少女们，自然不太妥当，那可能只会让他们惊奇，诧异，兴奋、甚至击碎他们固有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让他们都有可能称为废都当中的一员。

可这些不代表它的缺少价值，从书中我们看到了作者对社会的深层次思考，对人性的深度挖掘，把人身上很多的原始的丑陋的东西暴露无疑，生活在浑浑噩噩当中的人又是怎样在浑浑噩噩中继续生活，写书的庄之蝶，写字的龚靖元，画画的汪希眠没有一个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学者，无不卷入儿女情长，官司缠身，倒卖假画的有，写虚假广告的有，吸毒赌钱的也有，甚至打麻将时，可以因为一时的兴奋，居然把麻将都摔断了。

这就是看起来很光鲜的文人，这就是中流砥柱！贾平凹一面痛苦地一张张撕毁粘在表皮上的温情的面纱，一面又似乎茫然无措地焦灼地思考未来，这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优秀作家。

这里面没有抨击社会的因素，社会是一个庞大的肌体，只有不断清理流毒，这个肌体才会健全，贾平凹实质上是在做这样的工作，甚至为此不堪疲惫。

贾平凹是一个在八十年代影响力很大的作家，他的商州文学系列勾勒了一副美丽但不富饶的中国农村，《天狗》《浮躁》等许多中篇小说影响了一批批的中国人，包括后期写的《秦腔》都是优秀的作品，这样的作家写出《废都》的话，显然绝非猎奇。而且，现在这本书也终于获得了解禁，不能不说，这是我们的心胸更加宽广了，我们习惯了更加包容。

《红楼梦》起初也是禁书之一，当然绝不是书中写了一些什么云雨之事，那比《金瓶梅》逊色多了。主要是书中对四大家族的细腻描写，也同样把丑陋暴露无疑，刺痛了当权了主宰们，被称为“有伤风化”，于是我们看到了迷信炼丹修道的老爷子，也看到了强取丫头的主人，还看到了机关算尽、草菅人命的女主子，甚至让作者注入了满腔同情的贾宝玉不过也只是厮混在女人堆里扶不起的阿斗，从他身上，我实在看不出什么未来与希望。

我的某个老师说过，贾宝玉是那个社会的叛逆，他的身上蕴含着新生命的希冀，是新人出世前的阵痛，我不同意，我倒更认同鲁迅先生说过的那句话，娜娜出走之后怎样，要么堕落，要么回来，细想一下，确实如此。万众喜爱的林妹妹何尝不是娜娜的缩影，其实，她才是一块未经修饰的美玉，她从不提起经济仕途之学问，这恐怕也是获得宝玉垂青的主要原因之一，可问题是，感情可能是她的全部所在，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对宝玉的敏感上，贾宝玉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牵动了她那颗柔弱的芳心，继而感怀身世，继而怨天尤人。她的早亡，伤透了所有人的心，可如果她不死呢，结果会怎样，贾宝玉是娶不到她的，那时她又如何面对贾宝玉，为一点芝麻大的小事，她都吃醋吃的要命，现在人家都和别人都洞房了，她怎么办？还是一个死字，这不是宿命，这是现实，如果看到了她和婚后的薛宝钗相互讥讽，或对骂（应该不会）和贾宝玉的反目成仇，她反倒不那么完美了。

两本书都揭示了生命的某些真谛，生命大多都是以无奈结束的，生命原本神秘，神秘之处在于它有一种不可抗力，换一句话说，叫做此事古难全。也可以说世上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大抵如此。

好像前面的曹雪芹，后来的贾平凹都想说明一切，偏又不愿像席勒般的直抒心意，于是都采用了传声筒的方式，《红楼梦》借用了两个疯疯傻傻的和尚道士，而《废都》则选用了一个收破烂的乞丐，红楼梦唱出了《好了歌》，《废都》则把人分成了十等，其他的内容我是记不得了，但作为小学教师的我知道，咱大概属九等，叫做”九类人是教员，山珍海味认不全，十类人是主人翁，老老实实学雷锋”。《红楼梦》中有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废都》中有个“十七十八披头散发，六十七八振兴中华”的谶语，模式竟然完全的类似。

这好像是中国小说的一个固有模式，三国演义开篇即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水浒》则找了个石碑，把一百零八个人都刻好放在上面，后来的《红楼梦》只能找一个癞和尚与疯道士。一路下来，再后来的贾平凹只能通过一个乞丐说事，这些人也好，事也罢，似乎在作者眼里原属必然，地雷都埋好了，什么时候踩或者是怎样踩只是个时间问题。

人们喜欢把《红楼梦》称作百科全书，意思是这本书几乎囊括了生活的全部，《废都》的原意好像也想写成类似于百科全书的性质，其中不乏对生活啊、社会啊非常细致的描写，只不过落脚点不同，《红楼梦》集中于官宦之家，名门望族，而《废都》的落脚点则是文人的群体——知识分子，自然也是有名望的人物，这些人都是浮在水面上的，是很风光的，因而在他们身上能折射出更多的内容，如果选择看门的丫环，或送牛奶的个人当然影响很小。

或许，社会原本就是那一群浮在水面上的飘萍七平八凑的图案，图案虽不够精彩，甚至藏污纳垢，但是也只有他们才似乎真正地接近生活本身。没有人愿意选择像微粒般的人物作为自己文字的主角，他们可能只是惊鸿一瞥，惊艳但短暂，比如《红楼梦》中的晴雯，比如《废都》中的阿灿。可晴雯的亮点只是在贾宝玉酒后抖起胆子撕一回扇子，阿灿要的也只是庄之碟空闲时的一份真情——当然，那是大打折扣的。

莫名的，我又想起了钱钟书先生的《围城》，那也是一部把知识分子刻画的惟妙惟肖的经典之作。每个人都能从方鸿渐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却找不到人们极力渲染的所谓爱情。其实贾平凹的作品里也没能找到所谓爱情。不相信爱情的大有人在，比如鲁迅，比如张爱玲。

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到底是寻到了还算很好的结局，可那是来源于战乱。《滚滚红尘》拍得惊天动地，可我只记得说话不太清楚的秦汉，和另一个风华绝代的林青霞。

所以，我一直以为《红楼梦》中没有爱情，有的只是林妹妹的钟情，还有贾宝玉的多情，看到了林妹妹自然觉着好，看到了薛宝钗有觉着宝姐姐像杨贵妃，酒后觉着晴雯的可爱，寂寞时想的是袭人的体贴，看到了秦钟怦然心动，遇到了蒋玉菡又要送信物，我粗陋地觉着，这只是一个见好爱好，恨不得把所有美人美事尽揽于身的公子哥罢了，他只会也只能辜负了我们的天外飞仙——林妹妹。

《废都》也是，顶着个著名作家光环的庄之碟，又是自家老婆牛月清，又是唐婉儿，又是柳月，还有阿灿，他对谁有爱情？没有，对老婆他是一种歉疚，对唐婉儿他想获得一种满足，对柳月他是图一种新鲜，对阿灿还有点真情。包括对阿灿的那份真情不过是没有为她做什么事，如果阿灿有求于她的话，他的嘴脸会立马改变的，他就会觉得他赚取阿灿的感情完全是有理该当的，——不过如此。

也曾想过写一点所谓的长篇，但是写不下去，自然是笔力不够，同时，又觉着，东西写多了，只能深入进去，而一旦深入进去之后，有些问题是不能回避的，不回避的结果只能是自己的焦灼与苦痛。

就想说话，言多必失，不说也罢！没人把你当哑巴！我告诫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