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年轻的时候做事很拼命,一旦下定决心去做某件事,便会铁了心肠要做成功。
父亲给我说了两个例子,这也是他常对我和弟弟做思想工作时用的蓝本。
父亲初中刚毕业那会儿,年龄也就那么大,偏赶上国家三年的自然灾害期。父亲家里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足够的口粮维持一家七口人的生存。父亲排行老四,还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弟弟。
大伯二伯三伯那时候都已经随我的爷爷下地干活好几年了,只有父亲和五伯刚从学校出来,和大伯他们比,父亲显得稚嫩的可怜。
我的奶奶那时候时常在家里唠叨,说父亲很多农活都不会干,又懒得去邻村挖煤碳,是个彻头彻尾的懒人。爷爷为此生过气,也不向父亲问下原委就教训父亲。父亲的故事便因为爷爷给他的一个耳光而开始。
父亲生气离开了家,他一个人出走不算,还硬拉上了五伯一起跟他,说带他去外边赚好吃的,等有了好吃的再回来,让所有人为他吃惊。
父亲带着五伯漂到了邻县城的一个煤矿上。矿主答应说,只要按量运煤出来就给糠窝窝头吃;如果超产,还给白面馒头。
父亲毫不犹豫地就留了下来,他和五伯一组,就在那个煤矿上干了起来。
他们开始就很用功,活非常累。经常是干了一天的活后,只能换得三个糠窝窝。他们俩一人一个,父亲还留一个。父亲本打算是留着以后带回家的,可活干得太累,当天剩下的一个窝窝头,他们总是在第二天提前分掉。
父亲不信邪,发誓说,不但要窝窝头,还得拿回白面馒头,拿到馒头他就回家。父亲后来自告奋勇地推出了车去运煤矿,他在前面拉,五伯在后面推。齐心协力的他们装的煤碳总是队伍里最多的。
白面馒?头最后发到手两个,父亲和五伯一人一个,加上三个窝窝头,他们用衣服包了一包的吃的回家。
父亲是当天晚上就和五伯偷溜回家的,他说怕矿上的工人把吃的偷走。父亲那天回家敲门时,是爷爷开的门。父亲冲着门内的爷爷傻笑,将五伯也推进去,自己就嗄地倒地昏了过去。他死死地抱着那包吃的不放,光着的膀子上汗如水流……
小时候我听爷爷也说过这段,爷爷说父亲那时是太兴奋和疲劳所致,才会昏过去的。那晚,大伯还有奶奶他们,第一次尝到了白面馒头的味道。只是,奶奶只揪下了一小块馒头放进嘴里,然后嚼着嚼着就不自然地抱着父亲和五伯,流下了眼泪。
这个故事父亲他自己给我讲的多,我从爷爷奶奶那里也听过了很多次。父亲的另一个故事,便只有他亲口说的一个版本了。
父亲当年在娶我母亲后,一直是和爷爷五伯他们挤在一个屋里的。而家里早已成家立室的大伯他们却早已出去各自盖房了。
五伯结婚后,爷爷便和奶奶商量着让他们兄弟俩各自独立。那时家里的钱只够盖一栋房子,因此必须得留一个在家继续住着。父亲那时不顾母亲的反对,毅然将那个机会给了五伯。
事情发展到后来是预算超支,五伯的房子没有钱买封屋顶用的树杆。父亲看着着急,在爷爷面前说,可以自己去深山老林里砍树回来。
爷爷当这是父亲的玩笑话,没有在意,仍然发动着大伯他们去借钱。父亲又一次偷偷地将五伯拉出去,两个人用了三个昼夜,吃睡在山里,终于拉回了两板车的老树。
母亲正愁父亲的去向时,父亲回家后却缄默不语,倒头便睡。他连续睡了两天,错过了五伯的新房落成宴席。
后来爷爷问及此事时,父亲仍?是不语,五伯只说是向朋友借的钱。当然,父亲是早就和他“商量”好了的。
然而后来,母亲却因此不知道责怪了父亲多少回:父亲在给五伯拉树时,因太卖力拉伤了自己的手腕,那伤遗留至今。这事,也只有母亲一个人知道。
父亲的这两件往事,他在送我去j学校报到的路上又给我说了一遍。父亲也就爱嚼着这样的事,他说,没有看到我一点自信的神情在脸上。
在七月酷热的长途车上,父亲重新给我嚼这些往事的目的,无非是想让我放松心情,笑对未来。
我问父亲,对于手腕处留下的伤有没后悔。他倒挺乐的,他说我终于长大了。
父亲没有后悔,他说自己并没有什么后悔的地方。他是为了兄弟而伤的,没有什么遗憾而言。“男人做事就忌讳犹豫不决,只要自己认为值得做的事情就要去下定决心做好!,你现在就好比当年的我啊!”父亲给我的话,便是留到这里。
父亲年轻时处事的干脆,闯劲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和如今的他形成鲜明的对比。
时光整整过去了二十年,父亲当年的兄弟现在成了我的大伯二伯三伯和五伯。我的爷爷,大姑姑也都先后去世了。现在的父亲,还有我的伯父们都各自为家,他们也都没有离开当年的村庄。
奶奶现在的兴致很好,她深爱着被自己亲生孩子们改变了模样的村庄。闲事的时候,奶奶喜欢和我的几个堂妹们在美丽的村庄里散步。奶奶也很挑剔,她现在喜欢住在五伯的家里,偶尔又会换到三伯那……
奶奶也有住过我家里。父亲喜欢在饭桌上,当着奶奶的面向我讲他小时候的事。奶奶一般会心地在笑,点头。父亲说,我的性格像他年少的时候。现在日子过的好了,更需要爱拼爱闯的性?格。奶奶会加几句,她叫我凡事都得讲“理”字。不要像我父亲那么冲动的做事。在奶奶眼里,父亲是冲动的。奶奶对父亲的误解,绝对是来自父亲年少时处事的冲劲。
奶奶说这话的真正意图其实还另有所指,因为在这之前,我们家也的确发生过另外一件事。
我的一位堂哥在外打工时招惹了一批小混混,他们居然都找上了二伯的家里。我那时的想法就是和他们拼了,一味的在村里叫人。我记得当时父亲极力劝止我,只让我去叫来了大伯三伯他们。
我记得那是一个很晴朗的夜晚,所有的人都聚在我家大厅里。在明亮的日光灯下,父亲硬是拿下了我和堂哥手里的木棍。父亲的意思是,我们这边不动声色,先报警,再由警察依法办理。
二伯那时的想法,其实也和我一样。他抓铁锹的手一直在颤斗。父亲分析地说,他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拼了,大伯他们也是。能不动干戈就不动,这世上也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后来是大伯统一的意见,他报的警。没有出任何意外。
父亲的冲劲在泯灭,然而他的睿智,却仍如少年!父亲时常说,他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年少,还有伟岸!
父亲的伤也发生在二十年后的今天。那也是我们这个家里所有人的伤。
父亲说,以前是因为我的爷爷和大姑姑。现在,是因为我的三伯。
三伯病重那会儿,父亲和五伯一样,中断了所有的工作。父亲根本也没打算做事了,他心里只惦记着这块“病”!
父亲年少时,甚至是从那以后的很多年里,他都是和五伯打成一片的。但,他挂念的,却是同一种手足之情!
父亲爱抽烟,在那一阵子里抽的特别猛,还经常紧皱着眉头,也不对母亲和我说话。三伯住院的那些?日子,他也从未睡过好觉。经常是和五伯他们换班,一连几夜守在三伯身旁。有时会回家,却只是洗下澡,连饭都不吃就又去了医院。
那年七月将过的时候,三伯转院回家过几天,父亲带着我去看望了下他。三伯精神似乎很好,见着我也是笑的,父亲却还是沉默不语。
三伯以前喜欢打牌,可是从那之后他再也没碰过牌了。他以后也都没有机会碰了,父亲也始终没有心情打。以前是他们几个兄弟在一起,而后,永远凑不齐一桌了。
人生里的遗憾本来就多,我们曾试图去补救;可到最后我们才发现,所有的悲惨后面都带着无济于事的阴影。父亲厚重的影子里,也深藏着那阴影。
唯有少年,蓬勃如新。
父亲爱在我和堂哥面前说他自己老了这样的话。
我不爱听。
曾经喜欢将我举在他头顶荡秋千的人;曾经喜欢讲故事我听的人;曾经喜欢被我抓胡子的人;曾经和我一样年少的人,那个他,他不会老,他会永远刚强。只是我在成长而已。
前不久,在送我去南方实习的车站里。父亲并列地站在我身边,他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让我好好干。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的力量。在他那一声鼓励里,我好像就看到了自己最真实的力量!
以前,是年少的父亲往外闯荡;现在,那角色换成了年少的我!
七月的少年,又会出发。
走一步走一步,一直走下去,会回来,会回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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