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水车薪

中国从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历代帝王没有不推崇儒家学说的。但多是内儒外法：美好的愿望是美好，遇到棘手头痛妨碍仁政的事件，还是严刑峻法来的干脆。干脆倒是干脆了，省时省事又省心，但是，美好的愿望还能被称为美好吗？

这个世界太复杂。佛家倡导“无分别”，现实世界做不到的。道家“无为”更加不可能。许多事物辩证统一。比如你做好事，做着做着发现没什么用；你周围的人不做好事，他们是先知没什么用。于是你也不做了。孟子打了个比方：杯水车薪。“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这句话当然还好理解。“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行善为仁做好事的人太少太少了。假若反过来，车水烛火，哪还会有恶藏身的地方！

这说明什么问题？水要胜火，需要坚持不懈去躬行，仁的作用不能只靠一念之转，要用一生去积累量；不仅仅需要某一个人，要许许多多的人，最好是所有的人，一起人心向善。靠什么，靠教化。设法让“国家跟学校相类，政治与道德结合。”

到这个时候，成语杯水车薪就该退休或者异帜了。

绰绰有余

《汉语成语大辞典》解绰绰有余谓：“绰绰：宽裕。形容很丰富，很宽裕，有时也指很从容。”最早见于《诗经》。《诗经?小雅?角弓》：“此令兄弟，绰绰有裕。”

孟子曰：“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有固定官位的人，无法行使职权就该离去；有进言责任的人，无法以言进谏就该离去。”）今之人，处民主社会，有之；居专制政府，鲜矣闻。日本首相，常引咎辞职，以是名字面孔常新；伊拉克的萨达姆，战前形势一片大好，人民官属团结拥护。及战，乌云鸟兽散，终至命陨名裂。无战，则萨氏政权杳不知其几何年、几何代；美英首相总统，任满竞选；中国亦然。然以孟子上言衡量中国官吏，中国自古有“学而优则仕”传统，当官是光宗耀祖的事儿，十年寒窗好不容易弄到官帽子，焉能轻言放弃！故此因“不得其职”、“不得其言”而“去”，比割肉还疼，毋宁杀头而后可。政治生命价值高过生理生命价值。似乎，除了“事业”，乌有其余。抱此想人不在少数。

究其因，在当官为何？在分配，在所有制。

孟子说自己“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看看什么境界！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其位而不谋其政者，去之可乎？何不绰绰然有余裕悠然生命呢？答曰：“乌得其养。”

随珠弹雀

随珠，随侯之宝珠。随侯是周代诸侯，被封在随州，故称随侯。曾救伤蛇，蛇自江衔明月珠以报。明月珠因此又叫随珠。随珠弹雀典出《庄子?让王》：“今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要者轻也。”以宝珠弹雀，喻轻重失当，得不偿失。今有歇后语“大炮打苍蝇——大材小用”与之相类。反义词应是“杀鸡焉用宰牛刀。”

今人虽知随珠弹雀之荒唐，亦不能幸免，如三峡大坝……所用者重，而要者轻。

曾子杀彘

我上小学的时候听老师讲过一个故事，我还记得那位女老师谆谆教诲的眼神，记得她讲完故事后意味深长地说：“做父母的任何时候都不能欺骗孩子。”后来，我好像看到过另一篇文字，提出反对意见和折中处理方法。

故事是这样的：妈妈有事出去，孩子哭闹着要一起去。妈妈哄他说，你在家好好呆着，回来妈妈杀猪炖肉给你吃。等到妈妈回来，看见爸爸正要杀猪，立即上前阻拦说，猪还没有长成，怎么能就杀掉呢？爸爸说，不是你答应的孩子吗？妈妈说，我那是哄他玩的。爸爸严肃地说，怎么能哄骗孩子呢！孩子可是以父母为榜样的。坚持把猪杀了。

当时呀，我都好像替那个小孩闻到了肉香。

想：有这样的爸爸，真好。因为，我小的时候，家长说话不算数的，多了去了。

后来，另一篇文字说：爸爸不必那么绝对，他完全可以和妈妈商量个办法补救。毕竟猪还没有出栏，杀掉实在可惜。用现代经济学观点看，这叫综合效益最大化。但是，妈妈再不可以哄骗孩子却是一定的。

这个故事载于《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那位妈妈，就是孔圣人得意门生曾参的老婆。那位爸爸，自然就是曾子了。

这位曾子名曾参。他小孔子三十七岁，以孝、信名世。他有个也很厉害的父亲——曾点。上初中的时候，有一篇课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夫子问：平日言无知我，倘遇知者，当如何。子路言治军，冉有言理财，公西华言外交，各有所擅。曾点鼓瑟不言。询之，舍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得到老师赞赏。一个人，得能施展抱负，而不离平正和顺之境，正是儒家倡导的精髓。

祖而父，父而孙，洋洋乎一脉相承。我愿其万古流芳。

水滴石穿

其上句是绳锯木断。“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与之遥相呼应。

这两句我都能认识，唯水滴石穿，不能认可。

绳锯木断，尽管牺牲了无数绳子兄弟，革命终于成功了。要好好纪念、不能忘记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绳子们；磨铁杵的似乎是个老大妈。我一定要好心提醒她：千万千万千千万不要和整个铁杵过不去。《现代汉语词典》“杵：一头粗一头细的圆木棒，用来在臼里捣粮食等或洗衣服时锤衣服。”铁杵，老大妈拿起来都吃劲。我要告诉她老人家，先试着从小头磨下来一块绣花针长短的铁棒，至于剩下的大头的那部分，您就别去管了。一来您的力气和生命有限，二来，把一整个铁杵磨成绣花针，得牺牲多少磨刀石兄弟啊。

言归正传，说说水滴石穿。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第一滴水砸在石灰岩甚或大理石花岗岩上，当接下来的亿万滴水砸在上面，的确可以砸出一个凹。这个凹蓄满了水。接下来，水滴只能砸在水上，在千年古洞发出单调却很好听的嘀咚声。水滴石穿，不是水把石“滴”穿了，而是水“溶解”了石灰石。不是石灰石，别想“滴”穿。我在矿山的时候，皮带输送到破碎机里的铁矿石很快就把破碎机的一侧砸坏了，过一段时间就得换衬板。我们就在受砸的一侧做个凹槽，攒住一些铁矿石，让后来的砸在上面，很久不用换衬板，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呀，水滴石穿，亿万斯年，不见得成功。第一，水得流出去，让后来的水滴，每一下都落在实处；第二，水流不出来，就得是石灰岩；第三，水，这个主角，不能缺场。

我不是给有执著心的人拔气门芯。毕竟还有铁杵磨成绣花针，还能绳锯木断。

论字知谏

之前我要啰嗦很长题外话，见谅。

安史乱后，藩镇割据，继相世袭，成为实际的独立王国，中央政权日渐式微，直到宪宗当政，始见起色。

宪宗李纯805即位之初，读太宗、玄宗实录，见贞观、开元行事，手不释卷，感佩有加，决心重振中央权威。当年，西川（四川成都）节度使刘辟要求兼任东川（梓州?四川三台）及山南西道（兴元?陕西汉中）节度使；夏绥（夏州?陕西靖边北）节度使韩全义退休，他的外甥杨惠琳打算接任；807年，李纯征调镇海（润州?江苏镇江）节度使李錡入朝，李錡拒不受命。对这三个公然挑衅者，李纯铁腕打击，分别讨伐。结果刘辟被擒，押解长安处决；杨惠琳被部下杀死；李錡兵败投降。全国为之一振。

我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李愬雪夜入蔡州》，描写李愬在风雪寒夜奇袭敌营，为李愬坚忍沉稳、忠心报国的情操感动。

当时（元和九年，814年），彰义（蔡州?河南汝南）节度使吴少阳病死，子吴元济继位，李纯当然拒绝同意。吴元济即率兵屠杀舞阳、焚毁叶县、攻掠鲁山、襄城、汝州、许州、阳翟等地，影响广且坏。但诸节度使、包括朝中大臣与吴元济狼狈为奸，刺杀主战派宰相武元衡，击伤主战派御史中丞裴度，妄图使主战派屈服。

每当国难当头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些人，为个人私欲，不顾名节，留下骂名；也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坦荡磊落，以身赴难，耿耿忠心，为后人赞叹。

宪宗李纯在得不到大多数人支持的情况下，毅然决定：“朕用裴度一人，足以破贼。”乃任裴度为宰相、同平章事兼彰义节度使，充淮西宣慰处置使。裴度临行，别宪宗说：“臣此去若能破贼，才有回来朝见之期；若此贼不灭，臣义在必死，终无归朝廷之日了。”凛然正气，视死如归。到了前线，鼓励众将，合力图城，才有大将李愬故事，被行军司马韩愈写进《平淮西碑》，百代流芳。

吴元济被活捉，送到首都处决。闹事的和朔四镇震恐，立即取消世袭，并缴回行政财赋大权。唐朝，这个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朝代，似乎迎来了新的希望。

但是，专制统治指望圣主明君的做法永远不能长久，这是专制政治无法绕开的死结。一代明君宪宗李纯死后，花花大少的儿子穆宗李恒即位，中央权威黯然失色，多年辛苦经营，霎时灰飞烟灭。

这里有一个故事，也是本文的正题，让我们感受李恒的魅力。李恒很喜欢书法，看到夏州观察判官柳公权写的字，非常喜爱，即调柳任右拾遗、翰林侍读学士。柳公权来到京城，觐见穆宗，穆宗问他：“卿书何能如是之善？”柳答：“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穆宗“默然改容，知其以笔谏也。”说起来穆宗不可谓不聪明，不然不会“默然改容”，但他只是不好意思脸上挂不住红了红，并没有听进去。设若穆宗领会忠言，务正其心，贤臣辅弼，随事规谏，做到李世民的一半，则唐朝复兴，也未可知啊。

最后再啰嗦一个小尾巴：我大学时习柳体，入定处如读《红楼梦》感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