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静静地看着身边熟睡的阿勇哥，看他的眉，他的睫毛，他的鼻和唇。她要将这一切深深地刻在脑海里，永不磨灭。

阿勇和梅雨从小一起长大，那时他就是村子里个头最高最有主意的男孩儿。他从不欺负人，但别人也不能惹到他，更不能欺负梅雨。无论任何时候，梅雨只要能看到阿勇那双晶亮的眼睛，心里就会倍觉踏实。

明天阿勇哥就要随部队去打鬼子了，梅雨决定要在今晚做他的新娘。是啊，这是她一辈子的梦，她怕，她怕阿勇哥像千千万万的战士一样一去不能还，她要做他的女人！哪怕只一晚也好。阿勇明白梅雨对他的情意，就像梅雨明白他的情意一样。阿勇晶亮的眼睛凝视着梅雨，认真地问：“你不后悔吗？”梅雨坚定地摇了摇头。阿勇便用他那坚实的臂膀一把将她抱起，梅雨就在今晚做了他的妻。窗外月光朦胧着大地，也朦胧了一对新婚爱人的眼睛。

第二天凌晨，梅雨将她的丈夫阿勇送出门外。阿勇回头望了她一眼，轻轻说了句：“你保重，我走了。”便收回他晶亮地眼神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看着丈夫远去的背影，梅雨两行清泪悄然滑落，秋风卷着落叶携起泪水向阿勇消失的方向旋舞而去。

这是阿勇平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开，儿时的回忆成了梅雨最珍贵的收藏，每日偷偷从脑海中点点滴滴地提取出来细细地品味。梅雨一直盖着新婚之夜的那床被子，仔细地甚至有些贪婪地闻吸着阿勇哥的味道，让她感觉他从未走远，可每次醒来，绣着鸳鸯的枕头总被泪水湿透。

两个月后，梅雨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了，这让她激动得热泪盈眶。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明显得感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身体里成形并开始活动。这个新的生命是她和阿勇哥爱的结晶，这足以让她感动到胎儿顺利产下。英俊的小男婴在她的怀里吮吸着奶水，他的眉，他的睫毛，他的鼻和唇是那么地酷似阿勇，尤其是那双晶亮的眼睛，而脸的轮廓却与梅雨一般无二。梅雨叫他小勇儿，希望他能像他的父亲一样机智勇敢。

一年过去了，没有阿勇的一丝讯息，这让梅雨思念的心忐忑不安。听说前线越来越紧的战事，令伤员人数大批增加，野战医院里也急切需要增加人手。梅雨想去报名做护士，照顾成千上万和阿勇哥一样的战士。她狠下心，决定将刚满三个月的小勇儿留在婆婆的身边。“好孩子，前线的战士们更需要人照顾，他们都是好样的。我一定将小勇儿带大成人，咱村的地道是能保证安全的。如果我老婆子不行了，村里的乡亲也一定会将他抚养成人的，家里也有邻居照顾，你就放心去吧！”　通情达理的婆婆竟想得如此周全，她眼中的支持与坚定让梅雨在感动的同时，更让她倍觉愧疚，战火四起的年代让人总是留有许多无奈和遗憾。梅雨深深给婆婆鞠了一躬，转身踏上了阿勇哥离开时的路。婆婆紧抱着小勇儿站在风中瑟瑟的样子，让梅雨的心，在离去的路途上散碎飘飞。

战火纷飞，伤员几乎是一批接一批地运入野战医院里。梅雨经过极其短暂的培训就投入了抢救伤员的队伍中，凭借她的聪慧，在实践中摸索着，现在她已成了一名十分合格的护士了。

雪花飘飘洒洒，过年，在人们心中早已被对小鬼子的忿恨所淹没了，什么时候将鬼子赶出祖国的土地才是真正的新年呢。梅雨将一名伤员的手臂仔细包扎好，抬头看到窗外的雪花漫天飞舞，便起身向屋外走去。院门突然被撞开，一个战士背着伤员冲了进来。医护人员赶快抬走伤员抢救，负重的战士才得以将躬着的身体直立起来，洁白的雪花从他的身上慢慢散落而下。梅雨一愣，随即眼中热潮汹涌，这高挺的身躯她是多么的熟悉，她曾无数次将自己的头贴在这身躯的胸前。就在梅雨稍愣的片刻，眼前的战士晃了两下，突然向后倒了下去。梅雨惊叫一声，奔到身后，高大的身体硬生生地躺在了她的怀里，巨大的冲力令梅雨一下坐倒在雪地上。“阿勇哥！”梅雨坐在冰冷的雪面上却热血沸腾，紧紧地抱着她朝思暮想的人，拼命地呼喊着。泪水如细雨般滴落在阿勇的脸上，阿勇几乎用尽全力将双眼抬起，嘴角微微上挑了一下，便轻轻闭上了他晶亮的眼睛。阿勇也受伤了，他流出的热血，在布满白雪的地面上盛开出了朵朵鲜艳的红花。

阿勇的肩膀上中了一枪，伤势不是很重，只是在背负伤员时流血过多导致了昏迷。取子弹时，梅雨解开阿勇的军装，她看到阿勇哥的身上，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伤痕，被从伤口流出的鲜血浸泡着，梅雨的心也随着滴血，疼痛。看到梅雨因担心而苍白的面孔，医生告诉梅雨，他见过这个年轻的连长，以前受过很严重的伤，但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毅志相当顽强，这点小伤对他来讲根本不算什么。梅雨听后，疼痛的心头不禁涌出一股自豪感，她知道阿勇在战场上也是好样的，是永远值得她爱的那个机智勇敢的阿勇哥。子弹已顺利取出，只需输些血，再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望着双眼轻闭的阿勇哥像个憝睡的孩子，梅雨的心如阳光下的云般柔软而温暖，她只希望这一刻能延长，再延长，直到永远。

阿勇终于睁开了他晶亮的眼睛。看着他的梅雨在伤员中忙碌穿梭的身影，露出了欣喜地笑容。没想到小时候只会躲在他身后的梅雨，一直柔弱的梅雨，现在也是一名合格的战士了。梅雨处理完伤员的伤口，来到阿勇面前：“阿勇哥，对不起，我没能在家里照顾母亲，我……”“你没有做错，这里的战友更需要人照顾。如果没有他们，我们连家都会没有的，不是吗？”阿勇哥的理解让梅雨感到了莫大的安慰。“阿勇哥，咱们的小勇儿现在应该都会叫爹娘了。”梅雨趴在阿勇的耳边轻声说。声音虽小，却给阿勇带来了不小的震憾，他先是愣了一下，晶亮的眼眸中洋溢着惊喜，像天上闪烁的星星，旋即脸上露出了憨憨地笑，就那么一直傻傻地、不停地笑着。梅雨看着阿勇哥满足的笑容，眼泪却禁不住一涌而出。阿勇轻轻帮她擦拭着泪水：“梅雨不哭，等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后，所有的中国人都能过上团团圆圆的日子，到时咱们一起回家，去和母亲还有你我的小勇儿好好地过日子，好吗？”梅雨温柔地笑了，使劲点了点头。

阿勇背来的那名受伤的战士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阿勇站在已被白单盖起的战友床前，紧紧地握着双拳，眼里充斥着对敌人的仇恨：“好兄弟，这笔帐我也会和小鬼子算的，你就放心的去吧。”

告别完战友阿勇就决定离开医院，赶回部队。临行时，他将一只小巧的手枪塞在梅雨的手里：“这是我缴获的战利品，你用来防身吧，就让它代替我在身边保护你，要小心啊。”梅雨接过枪，轻轻点了点头：“阿勇哥，你也千万要保重啊。”看着强忍着眼泪的梅雨，阿勇感到自己的心被撕扯着。他抚摸着梅雨的黑发，轻声说：“放心吧，啊。别忘了我说的话，等我一起回家！”说完，阿勇眨了一下他晶亮的眼睛，退后一步，向梅雨正重地行了个军礼，便迅速转身离去了。

在阿勇身体背过的一刹那，梅雨的泪如决堤的海水般澎湃泛滥，倾落在冰冷的白雪上。但她感谢老天赐与她和阿勇哥这次珍贵的重逢，她真的已经很满足了。圆圆的月亮升在半空，鉴证着他们皎洁的爱情。梅雨伫立在洒满月光的雪地上，将阿勇留给她的手枪紧紧地贴在胸前，她坚信阿勇哥的愿望一定会实现，一定会。

野战医院十分危险，因为它已经被敌人发现了，需要立刻分散转移。梅雨所在的小分队被鬼子追得很紧，他们隐藏在一个小山丘的背后。眼看敌人越走越近，梅雨对其他的战友说：“照顾好伤员，保证他们的安全，我出去引开鬼子，你们带伤员从东面转移，记住一直向东！”没等战友答应，她已迅速从山丘背后跑了出去。故意让鬼子发现后，她就朝西面的方向拼命地奔跑。

敌人果然被她吸引了过去。骑在马背上的鬼子举着军刀，用含糊不清的汉语喊道：“站住，不然开枪了！”梅雨头也不回地依然向前行进着，敌人的子弹袭来，打中了她的左腿。梅雨一下扑倒在地，帽子被摔掉了，半长的黑发松散开来。她艰难地重新站立起来，柔软的发丝在风中纷飞飘舞，她拖着受伤的左腿继续向前走，动作从容，目光坚定，她确信此刻自己的眼睛一定也像阿勇哥一样晶亮透明。想到这儿她竟然微微地挑起嘴角，露出了些许骄傲的笑意。

骑马的鬼子发现梅雨原来是个女人，便命令不要再开枪。梅雨不理睬他们，继续拖着伤腿一步一拐地向前走着。突然，她停了下来，她已无路可走了，前面是悬崖，悬崖下面是咆哮的黄河水。她转过身，看到自己已经置身在敌人的包围圈中了，她姣好的面容令鬼子露出令人作呕的淫笑。马背上的鬼子此刻已经下马正朝梅雨步步逼近，梅雨镇定地看着他，做了个让其他人离开的手势。这让鬼子心花怒放，转身下达了命令，其他人果然都很服从地退到了远处。这时，梅雨笑了，微微地笑了，像雪中的梅，清雅而高傲。因为就在这个鬼子转身，其他人退去的同时，她已将阿勇哥送她的手枪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鬼子一步步地向她走来，梅雨镇定自若，没有丝毫的慌乱。她眼前浮现的是她可爱的小勇儿，她的阿勇哥。小勇儿和阿勇哥长得多么相像啊，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两张相似的面孔，他们的眉，他们的睫毛，他们的鼻和唇，由其是那双晶亮的眸瞳。想起这些，梅雨的心头就会布满自豪和幸福。梅雨知道阿勇哥会为她自豪的，她已经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战士，她没有令战友们失望，此刻战友在她的成功掩护下都已顺利转移了。她也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同阿勇哥一起回家了，但她相信阿勇哥和小勇儿是不会怪她的，绝对不会。就在鬼子走到面前时，梅雨迅速举起枪扣动了扳机，对着这个禽兽的心脏部位连开数枪。然后轻蔑地看着眼前的敌人露出惊愕的表情，渐渐倒在了自己的脚下。

远处闻听枪声赶来的鬼子一枪穿透了梅雨的心脏，鲜血飞溅而出，巨大的冲力令梅雨的身体朝后倒去。“阿勇哥。”梅雨用尽生命终结前的最后一丝气息轻声呼唤着。飞溅的鲜血和略带微笑的梅雨旋舞着坠向了滔滔的黄河，空中的风吹抚着她纷乱的发丝，就像阿勇哥的手，轻柔而温暖。直到梅雨的身体坠入了黄河，阿勇哥送的那支精巧的手枪，依然在她的手中紧紧地握着。奔腾不息的黄河水，唱着豪迈的赞歌，载着梅雨的热血和英魂流向东方，流向永生……

“小心点，阿勇哥！”声音低沉，却令阿勇从睡梦中惊醒。阿勇觉得这声音就像新婚那夜起身时，梅雨在耳边的叮咛。忽然袭来一阵揪心的疼痛，阿勇怕惊醒其他战士，悄悄起身来到院中。看着远处值勤的战友，阿勇心潮澎湃，这几年穿梭在枪林弹雨之间，他们个个都是铮铮的汉子。他又不禁想起了梅雨，她现在也是个战士了，阿勇的嘴角不由地露出一丝骄傲的笑意。他掏出一把新缴获的手枪，借着月光轻轻擦拭着，这支枪和他上次送给梅雨的那支很相似，他期盼着能和梅雨再次相见，到时把这支枪也送给她，两支枪在一起，就像他和梅雨一样，梅雨一定会很开心的。是的，他喜欢梅雨开心的表情。他想起小的时候，梅雨看到从树上掉下的一只小鸟死掉了，哭得一溻糊涂，然后用小手拼命地拽着他的衣襟，哀求他帮小鸟筑一个结实的新家。当阿勇爬到高高的树上，把小鸟放入他和梅雨编筑的新家后，他看到梅雨正抬着苹果般的小脸向上望，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残余的泪水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像阿勇当时看她的眼睛。想起在医院里，她绯红着脸羞怯怯地告诉自己小勇儿的事时，她的可爱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而离别的时候，她眼中清亮透彻，分明是强忍的泪水，小梅雨真的长大了，变得坚强了。阿勇渴望战争快些结束，他一定让梅雨天天开开心心的，和他们可爱的儿子小勇儿，围在母亲的身边，一起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想到这里，阿勇甜甜地笑了，晶亮的眼中竟闪烁着点点幸福的泪花，单纯而洁净。但他不知道，妻子梅雨此刻已随黄河之水东去不能归，再也不可能陪他一起回家了。

突然，村口传来了枪声！鬼子竟然派了一个营的兵力来扫荡，如果不是阿勇他们连今天碰巧驻扎在这里，恐怕附近几个村子无一能够幸免。阿勇派出一个班的战士护送附近几个村的乡亲迅速撤离到安全地带，他则带领剩余的不到一个连的战士做掩护，奔向村头去阻击敌人……

望着地上牺牲的战友们，手中紧握着子弹打光的钢枪，刺刀的刀刃都已经弯卷，浑身是血的阿勇为他们感到自豪和骄傲，是的，自豪和骄傲！不到一个连的战士打得一个营的鬼子只剩下了眼前这几个。此刻的鬼子，向已经没有了枪弹的阿勇轮番开着枪，故意不打中要害，用折磨这个打垮他们的指挥者来发泄和掩饰他们的无能与挫败后的崩溃心理，他们无法相信和接受自己一个营的兵力竟然被对方的一个连打得所剩无几，更无法接受对方唯一存活的指挥官，向他们投来鄙夷的表情。阿勇的身上弹孔无数，每个弹孔的血如泉眼的水般向外涌流不止，敌人每开一次枪，阿勇就会失去重心倒向地面，但一次次倒下去的阿勇又一次次地站立起来，令挫败感一次次加重的鬼子更加地歇斯底里。无论倒下与站起，阿勇的手里一直紧紧地握着那把早已经没有一发子弹的精巧的手枪，因为这是他要送给妻子梅雨的。

又是几枪袭来，阿勇一个踉跄，身体向前扑倒在地，这次，他久久没能站起。奄奄一息的他，眼前浮现着梅雨清秀的面孔，甜甜的笑，还有一张和他二人极其相似的脸，那是他们的孩子小勇儿。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血即将流干，也明白自己再也无法和梅雨一起回家去看儿子，陪母亲了。但他相信，他们不会怪他的，绝对不会。敌人鬼嚎般地吼笑着，渐渐围拢过来。阿勇缓缓张开双眼，忽然发现眼前牺牲的战友身下压着两支未曾用过的手榴弹。阿勇笑了，笑得那样坚定，那样自信，像雪中的青松，高洁而坚毅。

剩余的几个鬼子此刻已将阿勇围在中央，还在不停地狞笑着。但当他们用刺刀将阿勇血肉模糊的身体翻转过来时，他们狞笑的表情顿时被恐惧代替了，因为阿勇让他们看到了地狱的方向。阿勇满是鲜血的两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两支手榴弹的保险拉开，狂烟中阿勇晶亮的眼睛轻蔑地看着眼前已吓呆在原地的鬼子。轰地一声巨响，阿勇的生命开出了最壮丽最绚烂的火焰，将周围的鬼子一一的吞没、埋葬！这团生命之火，与东方的朝霞一同盛开，缤纷了整个中国大地……

鲜艳的五星红旗，在国歌声中，和朝阳一同升起。守护国旗的军人行着的军礼，庄严地注视着国旗冉冉上升，其中一双晶亮的眸瞳饱含热泪。这双眼睛的主人像所有的中国人一样，深深地懂得国旗之所以如此的鲜艳，因为它是用无数英烈的鲜血和生命谱染成的，而这无数的英烈中，就有他的父亲和母亲。是的，小勇儿长大了，他了解，这面旗帜上承载着无数英雄的心愿，无数烈士的英魂。他坚定地守护着这面神圣的旗帜，要让它永远鲜艳，永远飘扬在高空……

-全文完-